六十七 困獸之鬥(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154
  吳香凝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關在地窖裏,周圍光線晦暗,空氣中彌漫著融和酒香、醃製酸菜的複雜氣味。

  嗓子裏燒灼般幹渴,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每一下呼吸都牽扯出劇痛。

  她很快又迷迷糊糊睡去,半夢半醒間仿佛看見了秀越,也看見了被自己毒害的衛孟津。

  吳家曾是四大豪族之一河間衛氏的家仆,出過衛氏的管家,出過衛家商船的船老大。

  吳香凝作為家生丫鬟,十歲就被衛氏挑出來,陪伴嫡出的小姐衛孟津。

  外麵買進來的丫鬟,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那時衛孟津也才九歲,視吳香凝如同親姐姐。

  還有另一個挑選出來伺候衛孟津的,就是秀越。

  主仆三人一起長大,情同姐妹。

  葉振倫在衛孟津懷著葉東池期間,睡了吳香凝。

  後來被衛孟津發現,吳香凝以為衛孟津會看在姐妹一場,主動勸葉振倫把自己收房,給自己一個名分。

  誰知,衛孟津卻大為不悅,有次吳香凝聽見夫妻兩個吵架,衛孟津說了一句:“你把香凝趕走,我就找父親幫你這個忙。”

  吳香凝頓時覺得徹骨心寒。

  那時她已經有了青鳥,衛孟津卻要趕她走,讓他們母子分離!

  十多年的姐妹情,不過如此,不過如此而已。

  那你就休怪我無情了……

  隨著一陣“吱嘎”的響動,一道光線透進來,照在吳香凝臉上。

  她睜開腫脹疼痛的眼皮,看見地窖的門上開了一個小口,送進來一碗糙米粥。

  就在那扇小門將要關上的瞬間,吳香凝突然撲到門上,嘶啞的嗓音悲愴地喊道:“等等!等等!”

  她從那個小口隱約看到,送飯的是一個婆子:“你是哪一房的?二公子在前線帶兵,他會回來救我的,你幫幫我,到時候二公子會重重謝你,讓你的家人封官加爵……”

  “夫人……”那婆子為難地懇求道,“我隻是個送飯的,我沒有打開地窖的鑰匙……”

  “我不是讓你放我出去,我兒子會來救我。葉老賊不敢殺我的,他敢殺我,青鳥就會殺他!”吳香凝咬牙狠狠啐道,“我隻是要問你幾句話,請你多耽一會。”

  那婆子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夫人你問吧。”

  “縣主如何?”

  婆子抹淚道:“縣主母子俱亡,大的沒保住,小的也沒保住。這幾日王府都在舉喪。”

  “既然在辦喪事,我三女兒也來了吧?”

  吳香凝的另一個女兒葉曼珠,嫁給臨江王慕煊。

  “來了,臨江王妃還為夫人向王爺求情了。”

  “曼珠為我求情了?”吳香凝心中狠狠揪起,“還是曼珠好啊。我以前最疼繁熾(葉太後),曼珠從小就沒有繁熾聰慧,沒想到反而是笨笨的曼珠,心中還記掛我這個娘……”

  吳香凝說著,淚水蜿蜒爬滿了腫脹青紫的麵龐。

  如此又不知過了幾日。

  這晚,正睡得沉,忽然有人在耳畔喊她:“夫人,夫人。”

  吳香凝一驚睜開眼,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個人,還多了一盞油燈。

  借著燈光一看,吳香凝頓時大驚失色:“天弦,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負責保護我兒麽?”

  九華派掌門弟子天弦,一直是葉翎的貼身侍衛,為人機警,武功高強。

  有他在身邊,葉翎本來沒那麽容易中招。

  可惜那晚,葉翎要寵幸疏勒美人,不準天弦跟著他一道進氈房。

  天弦聽到裏麵的慘叫聲衝進去時,葉翎已經被咬掉了要害。天弦一眼看見葉翎,就知道他沒救了。

  接著,天弦趁亂逃跑了,他必須要逃出去,才有人知道真相。

  “夫人,一言難盡,現在屬下先救你出去。我們到了安全之處,屬下再跟你詳細稟報。”天弦一身黑色勁裝,神情冷冽果決,抱起吳香凝,展開輕功,就從地窖上方的小門穿出。

  外麵是葉府的大廚房,正是深夜,廚房裏漆黑無人。

  天弦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抱著吳香凝,如滑翔的夜鷹,飛速掠到院外。

  久違的新鮮空氣,帶著潮濕的雨意撲麵而來。

  外麵在下著小雨,吳香凝大口地呼吸,任濕潤清涼的雨絲拂在麵上。

  “夫人有沒有什麽藏身之處?屬下帶你去。”天弦展開輕功,在雨幕中起落縱躍,氣息平穩地問吳香凝。

  吳香凝想了想,說道:“去臨江王府,我三女兒那裏。”

  —————

  此時的臨江王府,亭台樓閣,水榭曲廊,都籠罩在沙沙的夜雨中。

  簷下銅鈴在夜風中泠泠輕響,融著潺潺雨聲,格外清寂。

  臨江王妃葉曼珠,輕拍著女兒,將她哄睡了,起身叮囑奶娘幾句。

  又到另一間廂房去看了兒子,方才回到她和臨江王夫婦起居的主院。

  一溜十幾個侍女提著八角琉璃宮燈,前後簇擁著葉曼珠,穿過廊道。

  剛到主院門口,一名侍女來報,說臨江王慕煊今日住在偏院。

  葉曼珠歎了口氣,沒有多說。

  慕煊雖是個癡呆,卻知曉男女之事,很喜歡王府裏的一名婢女。

  葉曼珠向來賢惠,立即將那婢女抬舉成側妃,讓她獨居一所偏院。

  兩名貼身侍女服侍她沐浴完,便進正房歇息。

  剛關上房門,燭影忽閃,兩道尖銳的破空之聲襲來,兩名侍女隨即軟倒在地。

  葉曼珠還未及發出喊聲,便被捂住了嘴,一個內力強勁的聲音在她耳畔說道:“屬下天弦,是二公子心腹侍衛。王妃保證不會叫出聲,屬下才敢放開手。”

  葉曼珠渾身顫栗,不住點頭,發出輕微的“嗯嗯”。

  天弦放開了葉曼珠:“王妃,我把你母親帶來了。”

  葉曼珠大驚失色,朝天弦所指的暗處看去。

  隻見牆角坐著一個披頭散發的清瘦身影。

  她慢慢地轉過頭來,麵頰尖瘦,臉上布滿細紋,嘴角猶帶淡淡淤痕,眼窩深陷,臉頰兩邊的鬢發,像是染了霜雪一般,全都白了。

  葉曼珠不敢相信這個蒼老枯槁的婦人,是自己的母親。

  她雙腿一軟就跪倒在地,嗚咽著爬過去:“娘,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吳香凝突然發出吃吃的笑聲,笑容讓她滿麵的皺紋像帶毒的蛛網般展開了。

  葉曼珠吃驚地看見,大顆大顆的淚水,從母親的笑容裏掉落。

  又哭又笑的母親,看上去完全像個瘋婆子。

  不知為何,葉曼珠隻覺一陣陣陰風襲來,讓她在這溫暖的春夜裏,不住地打寒顫。

  “青鳥死了。”吳香凝又哭又笑的神情十分可怖,“青鳥死了。”

  “什麽?母親你在說胡話麽……”葉曼珠以為母親是被父親的虐打和關押折磨得瘋癲了,轉過頭看向天弦。

  “二公子確實已經遇難。”天弦悲愴地低聲說道,“是我親眼所見。他剛遇難,我就逃出來了。這兩天晉王差不多也該收到驛報了。”

  “葉老賊收到青鳥死訊,也不會傷心的。”跳動的燭影裏,吳香凝笑得猙獰扭曲,看上去格外瘮人,“老賊現在心中隻有老三。”

  “哥……”葉曼珠掩麵哭了起來,“他是怎麽沒的?”

  “是被他們害死的!”吳香凝從喉嚨深處發出嘶啞的低喊。

  “誰?誰害死了我哥?”葉曼珠仰起滿是淚痕的臉問道。

  “還有誰?當然是三房那幫人!”吳香凝幾乎咬碎牙齒,深陷的眼窩迸出雪亮的恨意。

  她忽然傾身向前,一把抓住女兒的雙肩,枯瘦的手幾乎掐進女兒的肉裏,讓葉曼珠發出了輕微的低呼,“曼珠,你要為你哥報仇啊!”

  “我、我怎麽為他報仇?”葉曼珠慌亂地問道。

  “臨江王可是牙門軍都督。”吳香凝俯下身,嘴唇貼在女兒的臉頰,花白的長發披散下來,低聲說道,“他手裏應該有牙門軍的兵符吧?”

  她的呼吸和聲音,散發著地獄般的森冷氣息,讓葉曼珠不禁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時,屋內燭火倏忽一閃,燭焰黯淡下來。

  天弦剛拿起桌上燭剪,動作驀地一凝,猛地出手如電。

  拍起案上燭台便朝黑洞洞的窗外激射而去。

  忽聞屋外傳來一聲女子嬌呼,天弦身形隨之躍起,迅疾如電般穿窗而出。

  隻一瞬間,天弦又掠回室內,將一個緋紅色人影,扔在地上,厲喝一聲:“她在偷聽!”掌力疾吐便要向她劈下。

  “別傷她!”葉曼珠失聲阻止道,“她是臨江王親妹,若殺了她,殿下絕不肯聽從我們!”

  地上的女子撩開被夜雨淋濕的長發,緩緩抬頭。

  燈影下,她濕潤的麵頰好似豔麗的曼陀羅花,眉飛入鬢,鳳眼斜挑,睥睨間盡顯天潢帝胄的貴氣。

  正是寄住在兄嫂家的蘭陵公主,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