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兄弟此別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917
  夜幕初降,大營外的曠野,無數火把像漫天繁星墜落。

  刀劍甲胄的寒光熠熠照耀人眼,疾風暴雨般的馬蹄聲中,鐵甲潮水波濤洶湧地漫了過來,將阿部稽的大營圍了個水泄不通。

  甲胄碰撞、刀戟鏗鏘,張矮虎的前鋒營將士們,在副將駱寒的率領下,呼喝怒吼著衝到了轅門口:“胡狗出來!竟敢殺我們梁國正三品大將!”

  “胡狗,你躲著不敢出來麽!”

  半空中忽然傳來刺耳的破空之聲,數不清的箭雨從營中嗖嗖疾射而出,前鋒營的將士紛紛舉盾抵擋。

  “鐸鐸鐸”箭矢打在盾牌上的沉悶響聲、受驚的馬匹發出的驚嘶聲、士兵們的呼喝怒罵聲、列兵排陣的金鐵之聲交織成一片。

  就在這片巨大的嘈雜喧囂中,突然傳來撕破耳膜的高亢號角聲。

  這是收兵的號角,前鋒營的士兵們都紛紛勒馬轉頭看去。

  夜色深處,有無數火把跳躍閃爍,馬蹄聲如陣雷由遠及近,接著數隻號角嗚嗚地吹響,聲震雲霄——這是梁國一品大將到來時的開道號角聲。

  士兵們像潮水般向兩邊分開,地動山搖中齊齊讓出一條通道。

  “誰讓你們來鬧事的?!”隨著一聲威嚴凜冽的厲喝,長長的馬鞭如遊龍般甩出。

  前鋒營副將駱寒被生生抽落馬背,在重重鞭影中翻滾,一邊撕心裂肺地哀嚎,一邊爭辯:“胡狗殺了張將——”

  “誰敢再說‘胡狗’二字,本帥生剮了他!”奕六韓睜目暴喝,手中馬鞭破空襲至,卷起駱寒,將他遠遠地拋了出去。

  火光中,他滿身殺氣幾乎要爆裂而出,三軍駭然,靜靜矗立,一動不敢動,大氣不敢出。

  那雙寒光凜凜的眼睛,如刀光橫掃一圈,看到前鋒營士兵已被鎮壓住,這才轉頭對身後一騎道:“去吧,帕姨,阮夫人拜托給你了。”

  帕麗點點頭,神情淡定沉靜,翻身下馬,走到轅門口。

  “告訴你們可汗,帕麗前來為阮夫人診治!”奕六韓朝緊閉的轅門內高喊。

  不多時,轅門開了,有野利親兵出來將帕麗迎了進去。

  看著帕麗進了轅門,奕六韓朝身邊一騎親兵伸出右手。

  親兵將一卷東西交到他手裏,奕六韓對著剛剛爬起的駱寒,以及最前排的張矮虎的親兵們,猛地一抖手中白絹。

  一幅涇渭分明、勾畫山水的地圖,展現在火光中。

  “你們自己看看,這幅地圖就是塞外如今的形勢!”奕六韓的聲音洪亮高遠,威震四方,他以手輕點地圖,“這條紅線以東,全部都是鹿蠡部的地盤!若是阿部稽死在我們梁國,剛剛建立的野利部群龍無首,必定重新離散!

  鹿蠡部從蘭幹山也好,從錫良河也好,都可以迅速西進,占領拉塞幹大草原!一旦鹿蠡部的勢力延伸到拉塞幹草原,往西再占領西域指日可待。

  若是在我們梁國北部,崛起一個強大而又統一的草原帝國,那我們梁國就等於在虎口下生存,北疆百姓的苦難末日就要到了!你們身為大梁軍人,難道希望有這一天麽?

  阿部稽的野利部,正好隔在鹿蠡部和西域之間,野利部是我們大梁扶立的,是用來製衡鹿蠡部的。為了家國大計,為了邦交國策,為了保境安民,阿部稽可汗,不能死在我們梁國!

  阿部稽可汗和張將軍乃酒後比武,不慎失手傷人。本帥必定會奏明聖上,追封張將軍高爵顯位,厚恤張將軍家屬。你們前鋒營的副將親兵,全部官加一等,薪增一倍!”

  奕六韓在營外安撫前鋒營士兵時,帕麗在營內金帳中,正給阮湘施針灸。

  阿部稽坐在床邊,眼都不眨地看著。滿麵擔憂之色讓他英俊的臉變得十分憔悴,白綾的單衫被汗水浸透,嘴唇幹裂,卻不放心走開去喝水。

  鍾嬸悄悄地遞了一盅水給他,他卻擺了擺手,皺眉讓她走開。

  鍾嬸默默地抹淚,去看女奴們煎藥,帕麗在施針之前,開了藥方。

  銀吊子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苦澀的藥香彌漫了整間金帳。

  施完一輪針,帕麗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對阿部稽道:“暫時無礙了,還得靜躺,看她何時醒來。”

  淚水湧滿阿部稽眼眶,他起身深深一躬:“多謝帕麗嬸子。”

  “別謝我,要謝就謝小奕。是他讓我來的。”帕麗將銀針一枚枚收進匣子裏,眼皮都不抬,淡淡道。

  阿部稽自小便認識帕麗,知道她性格清冷,不像緹娜熱情。

  同為王庭女藥奴,緹娜不僅得過可汗寵幸,還備受曆任醫官和藥官喜愛。

  帕麗則是緹娜身邊那個默默無聞、相貌平平的陪襯。

  就連一起撿到的嬰孩,也是叫緹娜為“娘”,叫她為“姨”。

  不過她從來沒有介意過。跟著兒子來到梁國,她學會了認漢字,沒事就四處采集百草、抱著漢人的藥典醫書鑽研。

  帕麗將被汗水沾濕的鬢發挽到耳後,抬目看了阿部稽一眼:“小奕讓我留在你這裏,直到阮夫人痊愈。”

  阿部稽正伏在阮湘枕邊,百般愛憐疼惜地親吻她的臉,聞言眉睫一顫,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

  “葉三將軍還在轅門外嗎?”阿部稽叫來一個親兵問。

  “在的,他在鎮撫豹躍軍前鋒營的士兵。”

  阿部稽又低頭看了阮湘一眼,她臉上的紅疹退下去不少,呼吸沉穩,濃長的睫毛如墨羽輕扇,睡得十分香甜。

  阿部稽便站起身來:“本汗親自去轅門外見他。”

  親兵們忙過來為阿部稽準備,阿部稽的衣衫已被汗水濕透,正要換一身,見親兵拿來甲胄,他微一蹙眉:“用不著吧。”

  親兵勸道:“轅門外兵甲環繞,可汗還是小心為上。”

  阿部稽無奈地苦笑,去見最好的兄弟,居然要頂盔摜甲,全副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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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號角齊鳴,轅門大開,門內火把閃耀,狼旗招展。

  兩隊黑衣墨甲的開道精騎飛馳而出,甲胄光寒,刀兵森然,整齊劃一地勒馬急停,圍成半圓筆挺佇立。

  中間擁出一騎,大宛寶馬玉獅子上的身影,腰背挺直,氣勢說不出的迫人,髡頭結辮,耳掛金環,正是野利部可汗——阿部稽。

  奕六韓身後的親兵亦馬蹄動地、按刀執弓,兵甲摩擦的鏗鏘聲中,簇擁過來圍成半圓陣,將奕六韓護在中心。

  兄弟倆策馬緩緩靠近,火光中,兩道同樣軒昂挺拔的身影,迸發著懾人魂魄的氣勢,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

  “阮夫人怎麽樣?”奕六韓將馬鞭一圈圈繞在手腕,不動聲色地問。

  “暫時無礙了。”阿部稽回答,“謝謝你讓帕麗嬸子來看。”

  奕六韓心想:你這是來感謝我?擺這麽大陣仗,耀武揚威地來感謝我?

  然而他臉上不露分毫喜怒,沉凝如雕塑,點了點頭:“那就好。養好了再走吧,摩提氏部落遷徙方定,王庭有數萬精甲守衛,無需擔心。”

  阿部稽亦點了點頭,喉嚨裏有什麽在湧動,卻一時無言。

  奕六韓將馬鞭從手腕解下:“我跟帕姨說了,讓她一直照顧阮夫人到痊愈。還有什麽需要,隨時派人來跟我講。”

  阿部稽還是點了點頭,什麽也不說。

  “這個還你。”奕六韓忽然從懷裏扯出什麽東西,擲向阿部稽,清瑩的光一閃,在火光裏劃了一道弧線。

  阿部稽胸中一震,手往半空一抓,準確接住。

  冰涼的玉觸到他手心的刹那,刺骨的痛一直紮到心底。

  “把我的龍鱗匕也還我吧。”奕六韓臉上毫無表情,沉冷的眼睛仿佛雪山下的寒潭,“這樁兒女親事,恕我毀約。之前三請方得可汗允婚,想來可汗亦是不情不願。如此正可解約。其餘答允可汗諸事,本帥不會食言。”

  阿部稽薄唇微顫,從懷裏拿出那柄龍鱗匕——數日前,奕六韓以此為聘,給他和他的兒女訂了娃娃親。

  今日,他正是用這把龍鱗匕,殺了張矮虎。

  阿部稽咬牙強忍住情緒,將龍鱗匕扔了過去。

  奕六韓準確接住,揣進懷裏,一扯韁繩,帶馬轉身:“提前祝可汗歸途順遂,希望日後,野利部與大梁國,結盟修好,永無刀兵。”

  說罷衣袍翻飛,打馬而去,身後親兵紛紛策馬跟上,火把跳躍閃耀,幾十騎轉眼便如風一般消失在夜色深處。

  數日後,阮湘痊愈,阿部稽派了親兵入交漳城,向奕六韓辭行。

  正值初夏,交漳城外芳草連天,風吹起碧綠草浪,一層層疊送到遙遠的天邊。整個草原仿佛一張無邊的綠綢,在淺金的陽光下舞動飛揚,露出底下一群群潔白的羊群。

  阮湘撩開帷簾,望著馬車外鮮明亮麗的風景,這是她從未見過的風光。

  見她撩開車簾,騎行在馬車旁的阿部稽,俯身低頭,灰眸漾著無盡的溫柔:“湘兒不舒服嗎?是不是馬車走得太快?我這就……”

  “沒有,沒有。”阮湘趕緊說道,他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她心中柔波輕漾。

  此去朔漠、遠嫁異邦,但能嫁給這樣深情的夫君,他是漢人還是胡人,又有什麽關係。

  她前半生紅顏薄命,明珠蒙塵,陰差陽錯遇到了這個異族男子。

  他不僅英武蓋世,且在她麵前溫文爾雅,從未有過人們口中野蠻人的粗暴,對她情深似海、嗬護備至,她此生還有何求。

  見她秋水盈盈的秀目朝後麵看,阿部稽柔聲道:“到了前麵第一個驛站,就把兩個小家夥交換過來。”

  阮湘甜甜地笑了,酒渦淺綻,嬌純而又嫵媚:“還是不要換了,我怕了你女兒!”

  因為赫蘭薈特別好動,愛哭鬧,吵得阮湘無法睡覺,就讓奶娘帶著赫蘭薈坐另一乘馬車,阮湘帶兒子赫蘭昭同坐一乘。

  “怎麽說是我女兒?”阿部稽朗然笑起來,“難道不是你的女兒?”

  “她哪裏像我?這樣頑劣的女孩,還真是少見。”阮湘嬌嗔道。

  阿部稽大笑,俯身下來,眼裏的深情閃耀著動人的光芒,“那就再生一個乖一點的女孩。”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昨晚應該會懷上吧,我感覺從未那樣深入……”

  阮湘俏臉籠霞,羞不可抑地放下了車簾。

  這時,後方突然傳來急驟如雨的馬蹄聲。

  這支蜿蜒行進在連天草浪間的車隊,緩緩地停了下來。

  阮湘重新撩起車簾,看見遠方塵土飛揚,一隊騎士正從草原盡頭馳來。

  “是葉大哥來送你了吧?他終究還是來了!”阮湘知道自從張矮虎被殺,兄弟倆是真的生分了,連之前的婚約都退了。

  自那晚之後,兄弟倆再沒見過麵。

  今早阿部稽辭行,也隻派了親兵去。

  聽阮湘這樣一講,阿部稽不由抓緊韁繩,神情激動。

  是小奕來了?

  他親自來送行,說明他原諒自己了,原諒自己殺了他的愛將?

  阿部稽調轉馬頭遙遙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