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再救淺淺(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128
  左骨利侯勒馬在一處山崗上,看見自己的騎兵前赴後繼地衝向那個巨大的環狀車陣,然後就像一股股潮水撞上堅硬的礁石,在一片人仰馬翻、血肉橫飛中化作層層疊疊的屍體,整個山穀盆地變成了血肉模糊的磨盤。

  左骨利侯轉頭問一名萬騎長:“怎麽回事?羊羔怎麽能抵擋凶猛的禿鷲?”

  左骨利侯和張矮虎在安布拉川周旋了快一個月,終於利用暴雪天看不清路,讓張矮虎中了埋伏,俘虜了冉中陽。

  沒想到冉中陽竟是梁軍主帥奕六韓的大舅子,知悉奕六韓的軍機。他告訴芒東,奕六韓後麵有一支運糧隊伍,隻有五千人,而且全是漢人,沒有精銳騎兵,都是步兵臨時騎上馬充任的。

  所以這次主動請纓來搶劫糧草時,左骨利侯還以為能輕鬆拿下。

  完全沒料到,自己的精銳騎兵在對方的車陣前止步了,就仿佛那是一塊咬不動的巨石。

  萬騎長茫然地看著左骨利侯,囁嚅道:“對方隻有五千人,我們有三萬人,隻要不間斷地衝鋒,總能把他們的陣型衝毀……”

  “放屁!”左骨利侯驀地大怒,一鞭子揮過去,把萬騎長臉上抽飛一條血肉,“你自己看看我們的三萬人損失多少了!對方才損失多少!”

  那個堅固的雙環形陣,內環是車陣,外環是盾陣,偶爾被弓箭和衝上去的騎兵,撕開一條小縫,卻又以極其迅疾的速度合攏。

  環形陣中巨幅的“孫”字大旗獵獵飛舞,大旗下是指揮若定的大將孫孝友,他身邊的傳令兵,井然有序地揮舞著令旗。

  左骨利侯暗暗驚心:遇上厲害的對手了,這個漢人不簡單。

  他想起自己的老對手張矮虎,看來梁軍中厲害的不止奕六韓和阿部稽。

  “傳我的令,暫停進攻!宿營歇息!”左骨利侯高聲下令。

  暮色四起,天空又飄起了細雪,茫茫雪野裏屍橫遍野,血凝成冰,寒風呼嘯著掠過,吹動層層屍堆裏那些斜倒的旗幡,發出蒼涼的撲拉聲。

  敵軍如同潮水般退下去,孫孝友依然不敢撤掉車陣和盾陣。

  所有士兵就地歇息,舉盾的士兵把盾牌就放在身前,抱著自己的兵器背靠糧車坐下來。

  弓箭兵背靠糧車坐下來給自己的弓換弦,戰鬥中弓弦斷掉是常事。

  一部分士兵到車陣外的戰場上撿拾兵器和箭矢,寒風細雪裏他們戴著皮手套仍把兩隻手放在腋下取暖,縮著脖子行走在屍堆中。

  環形陣內的軍官,開始繞著環狀車陣點數士兵人數,把那些被穿過皮盾縫隙的弓箭射中的傷兵,拖進車陣中。

  蘇淺吟曾在武弘參與過救治傷者,便上前幫忙給傷兵處理傷口。一摘下皮手套就感覺寒風刺骨,手都冷痛了,幸好抹了一層厚厚的獺子油,這樣手指頭才不會凍掉。

  一麵顫抖著幫傷兵灑藥粉包紮,一麵聽著幾名軍官給孫孝友報人數。

  士兵損失不多,隻死了三十幾個人,傷了兩百多個。但這隻是第一天的進攻,敵軍人數極多,如果每日都這樣進攻,肯定遲早會被攻破。

  “不怕,今早斥候剛發現敵軍的時候,我就讓疊羅什他們去找葉三將軍求救了!”

  “可是如果他們迷路找不到葉三將軍……”

  “疊羅什他們都是在這裏長大的野利人,不會迷路的……”

  被皮帽捂住的耳朵,隱約傳來舅舅和麾下軍官的談話,蘇淺吟一顆心撲通直跳:有人去向他求救兵了,他會來吧?他會親自來嗎?

  這天晚上風逐漸小了,雪也幾乎停了,環狀車陣裏點起了篝火,蘇淺吟抱膝坐在其中一堆篝火旁,額托把她的黑熊皮褥子墊在她身下。

  透過燃燒的篝火看出去,車陣外的雪野中那些層層疊疊的屍體,全都凍成了冰雕。

  各種奇形怪狀的頭顱斷肢、無頭屍身、腸肝肚肺都被凍硬了,砍下的馬頭嘴角掛滿一條條血冰,連著半身被斬落的頭顱斜歪在積雪中,痛苦的表情凍結在慘白的臉上。

  簡直是人間地獄都無法形容的慘不忍睹。

  四麵的山頭也燃起了篝火,由於山坡低緩、並無樹林遮蔽,可以看見漫山遍野都是穿褐色皮甲的疏勒兵。

  蘇淺吟隻覺內心震撼,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和女子閨中繡花、春野踏青,完全不同的一種生活。

  第二天一早,昨晚後半夜值崗的士兵們,進入內圈睡覺。

  其餘士兵們繼續嚴陣以待,堅守壁壘。

  這天的進攻毫無懸念,孫孝友指揮下的梁軍又頂住了疏勒騎兵的衝鋒,滿地屍首的阻擋,讓疏勒騎兵的衝鋒反而比第一天勢弱了。

  第三天,疏勒人改變了策略。整整一早上,疏勒騎兵都未發起衝鋒。

  直到午後,天空飄起了又輕又薄的小雪花,疏勒人才突然又發起了進攻。

  孫孝友驚奇地發現,疏勒人並未騎馬,而是從騎兵改成了步兵。

  而且人數不多,大約隻有兩千人,身穿精鐵鎧甲,從三個方向進攻。

  前排士兵舉著皮盾拿著彎刀,後排士兵拿著弓箭,一邊舉盾揮刀抵擋梁軍的箭矢,一邊快速地蹦跳著,越過那些凍硬在雪地裏的人屍和馬屍,向車陣衝了過來。

  原來,疏勒人其實也帶了極少的盾牌。但因為他們全是騎兵,擅長騎射,拿著盾牌不方便騎射,所以才沒有大量配備盾牌。

  整整兩天的進攻吃虧之後,左骨利侯和幾名騎長徹夜商談下,決定選出軍中特別勇武、搏擊功夫高強、射術奇佳的兩千人。

  前排的兩百人拿著盾牌掩護,後排弓箭兵在前排盾牌掩護下一邊進攻一邊射箭,專門穿過梁軍盾陣的縫隙,射殺盾牌後的弓箭手,力爭將梁軍的環狀壁壘撕開缺口,然後疏勒騎兵才跟進。

  紛紛揚揚的雪幕中,疏勒騎兵們都在外圍等著,勒住馬頭,等著那些下馬步戰的勇士們撕開缺口後,他們才好隨時準備衝鋒。

  環狀的車陣又一次像光芒萬丈的黑色太陽,萬箭齊發,然而,那些挑選出來疏勒勇士,雖然大片大片倒下,剩餘的卻沒有退縮,瘋了似的往前衝殺。

  終於有一部分疏勒兵衝出了弓箭的射程,衝到了環形車陣之前,進入了近身肉搏,甚至有一些身輕如燕的勇士,爬上糧車跳進了車陣,張弓搭箭朝內圈孫孝友的指揮中心射箭。

  “鐸鐸鐸”箭矢打在身邊親兵的盾牌上,四名親兵手持刀劍嚴陣以待,把蘇淺吟緊緊護住,築成一道內牆。

  另外八名親兵舉著盾牌結成一道外牆,這十二名親兵是奕六韓留下專門保護蘇淺吟的,原本是負責送她回武弘的。

  所幸的是,根本沒人朝蘇淺吟的位置衝來。

  所有衝進環狀車陣中的疏勒人,都是直接衝向孫孝友。

  他們已經奉左骨利侯的命令,一定要殺掉敵軍主帥,摧毀敵軍指揮中心。

  十幾名精選出來的疏勒神箭手爬上糧車,站在車廂頂朝著內圈左右開弓,連珠箭發,一箭一個,轉眼間就把孫孝友的親兵射殺了一批。

  越來越多的疏勒人從缺口衝進車陣,陣內一時間刀光縱橫、鮮血四濺,車陣外圍的梁軍連忙朝內圈來救援。

  就在這時,一直在山頭觀察戰況的左骨利侯一抬手,傳令兵令旗猛地揮下,衝鋒的號角令人肝膽俱裂地響了起來。

  一直蓄勢待發的疏勒騎兵,終於發起了衝鋒,如滾滾濁流般從茫茫雪幕中急速地席卷而來。

  孫孝友身中三箭,聲嘶力竭地喊著:“一曲、二曲、三曲,繼續在外圍守住陣型!四曲、五曲進入內圈支援!”

  他一邊用盡全力狂喊著,一邊和親兵一起揮舞刀劍,與衝進車陣內的疏勒人搏鬥。

  然而,能衝過箭雨翻進車陣的都是武功極高的疏勒勇士,他們刀光揮舞間,指揮中心的幾名軍官和他們的親兵都紛紛倒下。

  “鄧通!”計糧官的頭顱突然從雪幕中飛來,落在孫孝友腳邊,孫孝友肝膽俱裂,慘聲大吼,手中刀光暴漲,迎著一個疏勒兵就衝了上去。

  刀光閃過,那疏勒兵撲倒在地。這時,突然間背後一根長矛刺來,“噗”一聲刃尖穿透盔甲的脆響,矛尖從孫孝友胸口穿出,鮮血狂湧,瞬間凍結。

  持矛的疏勒士兵用疏勒語大吼:“他們的主帥被殺死了!他們的主帥被……”

  喊聲未絕,憤怒的親兵慘聲大喊著“將軍”,衝過來一刀把持矛的疏勒兵從肩膀處剁成了兩半,頭顱連著半邊肩膀飛出去,血泉噴射,斷裂處迅速形成一條條血冰。

  “將軍!”

  “將軍!”

  梁軍中爆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呼哀嚎。

  蘇淺吟腦中嗡地一下,慘叫了一聲:“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