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最後的兄弟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655
龍鱗刀猛地捅進花斑豹膘肥體壯的身軀。
那一刻,阿部稽隻覺肺腑深處被狠狠地洞穿了,仿佛那把刀是紮進了自己的身子。
被捆綁著四蹄、放倒在地的花斑豹,無助地掙紮著,全身抽搐,發出一聲聲震人魂魄的悲嘶慘鳴。
鮮血如一股水柱般飆射出來,在這寒冬臘月那冒著熱氣的鮮血在馬身下蔓延成一大灘,並迅速地凍結。
高大雄壯的馬身終於慢慢停止了抽搐,奕六韓和幾個親兵將膘肥體壯的花斑豹抬起來,投進了事先挖好的大坑裏,這個坑就在昆突和柯菁的合葬墓旁,裏麵還有昆突的馬刀和弓箭。
一名臉上塗著油彩,赤膊紋身,頭上插滿彩色翎羽,搖著銅鈴、打著鼙鼓的巫師,口中念念有詞,繞著墳墓開始手舞足蹈如癲似狂。
阿部稽和奕六韓一起跪在墓前,以匕首劃過額頭,任鮮血流淌而下,仰天發出狼嚎般長長的悲嚎。
花斑豹是昆突去年從大小櫟穀帶回的寶馬,專程敬獻給奕六韓。
奕六韓之前的兩匹神駿,穆圖送的雲翼,在烏幹道遇伏時中箭而亡。先帝賞賜的飛光,在獵苑兵變時被北海王毒箭所傷,中毒而亡。
野利人的習俗常以生前寶愛的坐騎殉葬,以預示著死者能夠騎馬上天。
奕六韓把昆突送自己的寶馬殺了給昆突殉葬,也算是一種聊表哀思了。
葬禮結束後,奕六韓和阿部稽轉身慢慢走下積雪皚皚的山坡,天氣陰沉,厚厚的雲層後麵微微透出一抹寒日的微光,仿佛凝固的血色。
寒風掠過,山坡上的枯樹開始發出低沉的呼嘯。
兄弟倆一路無話,直到坡底,阿部稽走到係在枯樹旁的坐騎前,流星?見了他發出喜悅的嘶鳴,不停地甩著尾巴。
阿部稽沉默地低頭撫摸著馬鬃,忽然側首對奕六韓道:“流星?給你騎吧,反正是你送我的。”
北疆的天空和曠野蒼莽遼闊,呈現出一種冷寂荒寒的灰白色,枯樹,雪野,凜空,耳邊刺刺括括的風聲,讓人無端地感到悲涼。
奕六韓貂皮帽下的披肩長發被風扯起,帽簷垂下的灰色皮毛帶子,襯得臉頰越發清臒冷峻。
阿部稽覺得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有些陌生和遙遠。
他知道昆突是罪有應得,絲毫不能怪奕六韓。奕六韓讓昆突鎮守西疆,統治羌人,昆突卻被妻子煽動,聯合羌人叛亂,幸好被葛衝及時發現。
昆突夫婦謀反未遂,往北投奔芒東,這次又協助芒東南侵,還幫芒東使了調虎離山之計,企圖把奕六韓誘騙到寧河邊殲滅。
幸好奕六韓將計就計,反而去偷襲芒東大營。
這樣一叛再叛,奕六韓如果不殺他,那真是婦人之仁了。
道理阿部稽都懂,但是一想到從小玩到大的這幾個兄弟,幾乎都已經死光了,其中兩個還是奕六韓親手所殺,就免不了一陣心寒。
“不用啦!”奕六韓突然轉頭看過來,露出一絲淺淡笑容,“我還需要你為我出生入死,建立不世奇功呢,這稀世良駒還是你留著吧!”
阿部稽灰眸微微一睜,奕六韓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容苦澀而又慘淡:“隻剩我們兩個了,阿部稽!就跟最初一樣,最初也隻有我和你,後來才認識了他們四個(括廓爾,沙列魯,勒內,昆突),哈哈……”
他仰起頭來笑得眼淚大顆地從眼角墜落,又迅速化作冰珠,冷痛了麵頰。
不知為何,聽見他這樣大聲而又誇張地笑,阿部稽卻隻想痛哭,胸口傳來一陣陣難言的痛楚。
奕六韓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韁繩,翻身騎上一匹叫做“驌驦”的寶馬,給阿部稽扔下一句,“一會兒到我的行轅來,有事和你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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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稽走進中軍大帳,奕六韓斜靠在帥案後的熊皮褥墊上,指了指帥案旁邊緊挨著的墊著虎皮的座位。
帥案上鋪著地圖,阿部稽看了一眼帥案上的地圖,默默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羊皮紙鋪開來——也是一幅地圖。
奕六韓瞥了一眼,哈哈大笑,眼裏有淚光一閃而過,用力拍打阿部稽的背:“真聰明,你都猜到了我要你做什麽!”
人生最難得是棋逢敵手,最可貴是恰遇知己。
阿部稽灰眸閃耀,胸中亦有豪情與意氣激蕩!
奕六韓是要他直搗王庭,趕在芒東之前抄近道到疏勒部王庭,一舉端掉芒東老巢,讓芒東無家可歸。
奕六韓再從後麵追擊芒東,和阿部稽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然而所謂的抄近道,談何容易。若近道好走,行軍時誰又會選擇繞路的遠道?之所以舍近求遠,往往是因為近道艱險難走,補給困難。
去年奕六韓直搗大小櫟穀,趕在柯雄回防之前端了白豹羌的老巢,就是大膽而又冒險地放棄了通常的黨羅道,選擇了險峻崎嶇的烏幹道。
奕六韓和阿部稽一起對著地圖研究許久。奕六韓往年曾跟隨穆圖參加龍城大會,又曾跟隨穆圖南侵中原多次,他比較熟悉大漠上的地形。
最後兩人一起敲定了阿部稽直搗王庭的路線。
從蒙拉山翻越射虎隘口,橫穿格列木沙地,可以直接到都斤山背後,翻越都斤山就可以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疏勒右律王的營地中。
如果行軍快的話十幾天就可以到達。
阿部稽從投降的摩提氏首領阿斯蘭口中打聽到,這次芒東馬踏中原,幾乎動用所有部落兵,留守王庭的都是婦孺和奴隸。
隻有右律王的營地大概有五千名青壯,充當留守兵馬。所以直搗王庭,主要是摧毀留守的右律王,右律王這個屏障一坍塌,疏勒部王庭基本上不堪一擊。
“那麽我率領四千人先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把右律王拿下!”阿部稽眼中煥發出寒鐵堅冰般的冷光。
“四千人夠嗎?”奕六韓沉思著問道。
“夠了,人多行軍慢,還容易暴露行跡。”阿部稽道,“我俘虜了一個疏勒部的神巫,他告訴我……”
“長得美嗎?是不是豐乳肥臀?”奕六韓兩眼放光,直咽口水。
阿部稽一臉黑線,低喝:“他媽的是男人!”
(草原五部的神巫有男巫也有女巫)
奕六韓喪氣地聳拉下肩膀:“還以為你又搞上神女了呢……”
“……談正事好不好?”阿部稽一翻白眼。
“你說,你說!”
“神巫告訴我,今年草原上會有幾年未遇的暴雪,如今已是正月,聽說草原上已下過兩場雪,神巫預言的暴雪應該快到了,如果有暴雪那就更好,右律王更不會設防!”
“一旦遇到暴雪行軍更加艱難,恐怕十幾天到不了,如果攜帶的糧草不夠……”
“阿斯蘭跟我說格列木沙地雖然是荒漠,但裏麵是有幾塊綠洲的。
右律王治下的牧民在那裏有好幾個放牧點,我可以突如其來地占據他們的放牧點,殺光他們讓他們沒法報信,劫掠他們的牛羊糧草作為補給。
暴雪讓他們無法互相聯絡,等我已經穿越沙地,他們能奈我何?”
阿部稽說的“殺光他們”,當然也包括那些牧民的女人孩子老人。
然而戰爭就是這樣殘酷,奕六韓也沒有多說什麽,隻詢問了阿斯蘭這個向導的可靠性。
阿部稽大致說了摩提氏與克洛氏的矛盾。草原上是鬆散的部落聯盟製度,沒有什麽忠君觀念。克洛氏搶了摩提氏的草場、女人,芒東繼位後偏向克洛氏,摩提氏不滿已久。
阿部稽講的這些情況,和奕六韓通過安插在胡商中的間諜打聽到的情況基本一致。
奕六韓放下心來,又從帥案上拿過幾張公文:“我給你簽發幾張公文,你翻越蒙拉山時,可以在碩槐鎮進行補給。那是出塞前最後的軍事據點。”
奕六韓被朝廷封為北疆三州大行台,相當於這次北伐行軍總元帥,他有朝廷的使持節印章,有權征調北疆當地糧草和兵馬。
兩人就直搗王庭的戰略又商議了數個時辰,各方麵細節都考慮到。
阿部稽親率四千人為前鋒先行,他麾下的其餘兵馬隨後跟進。
奕六韓還給二哥葉翎也簽發了軍令,讓他也帶兵去援應阿部稽。
而奕六韓則準備就從白鷲山出塞。
前天張矮虎回營休整、補充糧草之後,已經率領前鋒營先出發去繼續追擊芒東了。
“那我馬上就出發,兵貴神速。”商議已定,阿部稽便起身告辭,剛走到帳門邊,奕六韓叫住他,“阿部稽!”
阿部稽正要抬手掀帳門,聞聲微微側首,“還有何吩咐。”
“你兒子和女兒出生,我來不及備下賀禮。”
奕六韓走過來,從脖頸裏解下一條絲繩,取下兩枚雕刻著神獸的金耳環,拉過阿部稽的手攤開,將兩枚耳環鄭重地放在他的掌心,替他將手掌合上:“以前小歌戴的金耳環,就當是姑姑送給侄兒侄女的禮物,一人一枚。”
阿部稽猛烈地眨了幾下眼,握緊了拳頭,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極力控製著胸口翻騰的情緒。
奕六韓笑著拍拍他的肩:“真羨慕你啊,兒子女兒都有了。我他媽三個兒子了,就是沒有女兒,真想要個女兒啊!”
阿部稽將金耳環揣進懷裏珍重收好,眼睫半垂對奕六韓道:“我率領的突襲隊需要騎白馬,戴白帽,穿白衣。流星?還是給你騎吧,你剛才騎的那匹驌驦不如流星?多矣。”
阿部稽的坐騎流星?是奕六韓送的大宛寶馬,絕世神駒,通體墨黑,隻在額頭有一撮白毛。
雪中突襲,黑馬容易暴露目標,奕六韓當下也不再推辭,點了點頭:“好!”
阿部稽抬手掀開帳門,他的腳步凝滯了一瞬,抬目看了奕六韓一眼。
奕六韓與他目光相撞,身子微微前傾,似乎想跨前一步。
“保重!”阿部稽掀開帳門離去了。
奕六韓仿佛被當胸打了一拳,隻覺心痛欲裂。已經前傾的重心,慢慢地收了回來,神色淒黯,眼底有什麽晶瑩的東西正在湧出來。
原本想要擁抱告別的兄弟倆,最終誰也沒有邁出那一步。就這樣匆匆別過,各自踏上了漫漫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