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嫡長子(1)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4687
“阿部稽沒對我下重手……”帕麗脫開兒子的衣衫,為他查看身上傷痕時,奕六韓微微哽咽道,“馬場的奴隸,每年不知死去多少,他母親常年躺在病床,卻一直活了六七年,都是因為我定期給他母親送藥。
若非他感我之恩,像他這樣智勇蓋世之雄傑,豈會甘心為我所用。今日我睡了書盈,他又得知自己身世,隻怕將來不會再受製於我。他欠我的恩,他大概也覺得已經還清。”
“雖然未傷髒腑,但這一身淤腫,需得給你配些活血化瘀的藥,洗個藥浴。”帕麗將兒子全身檢查完畢,抬起頭來道。
“有勞帕姨。”奕六韓微微撐起來,係上衣帶,蹙眉道,“阿部稽是怎麽知道自己身世的?我雖然也覺得他有點像穆圖可汗,但是長得像的人很多啊。我是半點都沒有往那上麵想過,我知道他和厄裏叔叔感情不好,但也沒想到厄裏養了十幾年的孩子,竟不是親生……”
帕麗是個沉默的女人,默默地去配藥準備藥浴,並未接話。
“帕姨,你說,小歌知不知道……”
帕麗停下手裏的活,想了想,道,“應該也隻是有點懷疑,如果真知道,公主怎麽不認她哥哥?”
“嗯。”奕六韓也覺得有道理,讚同地點點頭。
一桶熱騰騰的藥浴湯備好了,騰騰熱氣裏散發出藥草的清香。
書盈進屋來伺候奕六韓,過去因為她是阿部稽的女人,奕六韓是從來不讓她伺候的。
今日兩人有了那樣一段,當她主動伸手為他解衣衫時,他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推開她。
書盈清秀的臉上緋雲滾滾,一邊為他解衣,一邊臉龐微側,視線轉向別處,不敢看他裸露出來的身體。
他也沒有出言挑逗,媚藥的藥力此刻已散盡,看著兄弟的女人做了自己的侍妾,他心裏隻有說不清的複雜與沉重。
想起傍晚時,他為了給兩人解毒,同時又擔心羞辱她,將她翻過去,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臉,從後麵攻城。
“你就把我當成阿部稽吧。”
當時他那樣說,她匍匐在他身下哭起來,香肩抖動的模樣,讓他心中溢滿難以形容的憐惜與柔情。
所以才有解毒之後的第二次……
此刻回憶起和她的歡情,某處又有了反應,他趕緊一撐浴桶邊緣,跳進了藥香嫋嫋的浴湯裏。
“三少爺在嗎?!”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隱隱急迫的呼喊,“快,快去報告三少爺!”
接著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飛快地來到室外門邊,野利親兵焦急地喊道,“汗王,汗王,蘇夫人難產!怕是有性命之危!葉府的人先是找到阿部稽頭領的新房,聽說你來了這裏,又趕到這裏來,請你趕緊回去!”
書盈一聽,手裏浴巾“啪”地掉進了水裏,整個人快要急瘋了,下意識地抱住奕六韓脖頸,哭道,“汗王,少夫人她……”
奕六韓麵如鐵石,緊咬的牙關讓他的臉有些變形,他慢慢掰開書盈的手,聲音冷如地獄,“小歌當日怎麽死,讓她和小歌一樣吧,這是報應。”
“汗王!”書盈從浴桶邊緣抬起頭,直視著奕六韓的眼睛,“吳夫人和太醫給公主下藥那天,瑪吉抓藥回來,剛進西廂不久,三少夫人就從房間衝出來,我正好撞見她。
她瘋了一樣往西廂衝,那時她自己也懷著孩子,衝到西廂時,公主剛剛喝下藥。
三少夫人臉色慘白地回房,一個人在房裏坐了好久,一整晚都在哭。
她隻是晚了一步。考慮到公主恃寵而驕的性格,考慮到你的偏寵偏愛,考慮到自己孩子的將來,她猶豫了。
但最終她還是去救了!她並沒有見死不救,隻是救晚了!
汗王,你總是指望三少夫人為你保護公主,三少夫人沒有保護好她,你便因此怪罪三少夫人。
可你不想想,野利人多少次寇掠邊境,燒殺搶掠,和梁國人有血海深仇。
你的野利公主,在梁國是人人都恨不能踐踏的。僅憑三少夫人的力量,根本無法保護她。
她最後自殺,與其說是以為你戰死而殉情,不如說是她知道沒有你的保護,她根本無法在梁國生存。
你應該知道,胡姬在梁國要麽淪為青樓妓女,要麽淪為世家玩物。”
柳書盈的一席話,讓奕六韓臉上密布的陰雲慢慢散開,變成一片無法形容的悲愴。
書盈靠近他,雙臂搭上他的雙肩,摟住他的脖頸,直視著他的眼睛,“汗王,你看著我。我問你,你愛不愛三少夫人?”
奕六韓慢慢抬起眼睛,深黑如夜空的眸子裏,彌漫著夜霧般的迷惘與感傷,被浴湯的熱氣熏得微微潮濕。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哽咽。
“你喜歡她的啊,玉井山的時候,公主有什麽,她就有什麽。我們都看在眼裏的。
那日你說了要和蘇夫人圓房,結果因為公主霸占著你,不許你來,你失約了。
第二日,你是如何地道歉,如何地百般討好蘇夫人?如果隻是被迫娶她,對她毫無感情,你有必要這樣在意她嗎?”
奕六韓眼前被一片霧氣蒙住,仿佛有朝霞衝破層層濃霧,透出一圈圈光輝。
他在荒村的小院第一次看見的小女孩。
再次出現在眼前。
孤冷的眼神,梅花般婉約而沉靜的氣質。
“此去危險,帶著你是個累贅。你在此等我,我會回來,不會丟下你。”
“我跟你是拜過天地、拜過高堂的夫妻,何來累贅一說。”她秀美的杏仁眼迎著他的目光看過來,“夫妻不能分離,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你走。”
奕六韓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揪起來般疼痛,嚷道,“可是她騙我!書盈,她嫁給我第二天就欺騙我。我恨別人欺騙我。我這一生,可以殺人如麻,但是從不行奸使詐!”
“我聽說汗王用兵神出鬼沒,兵不厭詐,難道你從未使過詐?”
“可那是對敵人,是在戰場上!”
“當時公主可是一見到蘇夫人就把她當成敵人,你以為公主真的那麽單純?
眼見你娶了別人,而她隻能做妾,你以為她會甘心?
她從小沒見過可賀敦是怎樣的強勢,而可汗其它妾室又是怎樣的卑微?
我聽說你們草原上的可賀敦,幾乎可以跟可汗分庭抗禮。
汗王,兩強不並立,二虎不同林。公主和蘇夫人骨子裏都是強勢的女子,而你隻能有一個正妻。
她們注定了不能共存,不能和諧。你一直覺得自己負了公主,可是逝者已矣,如果你再辜負蘇夫人,將來你後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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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線繡著鸞飛鳳舞圖案的大紅帳幔,層層疊疊在明燭映照下熠熠生輝。
洞房依舊紅燭高燒,彩燈明耀。
然而坐在床畔的新娘,卸了妝的臉龐,卻是一片灰敗。
今日是她的洞房花燭夜,名為夫君的那個人,先是為尋找一個小妾,對她和她的丫鬟發脾氣,還打了她的哥哥。
接著又為了另一個小妾,把她扔在洞房自己走了。
她傷心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做錯了什麽嗎?
第一次見他就愛上他,可是她並沒有哭著求著嫁給他。
是三哥把她的心思告訴了父親,父親以三萬驍騎營為聘,向阿部稽提親。
阿部稽自己同意了。
卻為何要這樣對她?
“小姐,去睡吧?”伺候在一旁的素紈勸道,四小姐有心疾,又是王爺最寵愛的女兒,如果舊疾複發,隻怕她們全都逃不脫罪責。
修魚搖搖頭,慘淡一笑,“素紈,我睡不著。”
“那你躺下,一直這樣坐著,身子熬不住的。”素紈過來扶她。
修魚輕輕推開她,搖頭道,“躺著難受,坐著呼吸順暢些。”
素紈仔細向她臉上看著,隻覺她嘴唇有點淡淡泛紫,不由得焦急起來,“小姐,要不把藥給你煎上?我都帶過來了。”
修魚吃帕麗的藥卓見成效,已經停藥一段時間了。
修魚點點頭,“行,把藥煎了。”
素紈到外間去煎藥,藥湯的苦香剛剛彌漫開,院外傳來一疊聲歡喜的叫喊:“都督回來了!”
“小姐,都督回來了!”
幾個大丫鬟歡天喜地地奔進來稟報。
修魚忙讓素紈扶自己坐在鏡台前,檢查了妝容。新娘妝已經卸了,修魚見自己臉色青白憔悴,忙勻了一點薄薄的胭脂,剛畫完眉,勁健有力的靴聲就到了階下。
很快,銅鏡裏就映出他英俊挺拔的身影。
修魚放下眉筆,慢慢轉過身,強忍滿腔委屈與悲傷,盡可能溫柔而賢淑地微笑。
阿部稽見到她的笑容,微微有些歉疚,問了一聲,“外間在煎藥,你不舒服?”
“我身體無礙,那藥是調養滋補的。”
闔府都知道修魚有心疾,但葉振倫嚴禁他們提起,誰也沒跟修魚講過。修魚自己其實清楚得很,卻配合著他們,既然他們瞞著,修魚就假裝自己不知道。
阿部稽點點頭,“氣候熱,出了一身汗,我先去沐浴。”
修魚點點頭,喚侍女,“紅綃,伺候都督沐浴。”
“不必了,我自己來。”阿部稽擺擺手走了出去。
阿部稽知道,妻子的陪嫁丫鬟,名義上都是自己的妾。
但他從小在馬場幹活,過慣了苦日子,後來行軍打仗,也是自己照顧自己。沒有要人伺候的習慣。
加上今日知道了身世,想到自己的母親,當初也是可賀敦的侍女,被穆圖可汗順便寵幸了。
結果可賀敦嫉妒,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把母親逐出了王庭,貶到最低賤的馬奴那裏,造成了母親苦難的一生。
他不希望自己再造成另一個女人的悲劇。
沐浴完回到洞房,修魚已經服完藥,隻穿一件薄絹單衣,含羞坐在床榻邊等他。
潔白的薄絹單衣,和臉頰薄施的脂粉,讓相貌平平的修魚,亦平添了幾分麗色。
阿部稽在她身邊坐下,沉默有頃,方開口道,“如果湘兒能住進府裏,我今晚就不用出去了。將來,若湘兒那邊有事,我可能還會……”
修魚心中仿佛被撕扯一下,心想:原來他因為這個怪我。難怪他對我這樣冷淡,他是怪我一直不答應讓阮湘住進府。
修魚隻覺一股強烈的委屈湧上,鼻子發酸,聲音微微哽咽,“夫君,我不讓阮夫人進府,是因為……我自小見多了妻妾爭寵,如果住在一個屋簷下,必然會有摩擦。我這個人,討厭女人間那些爭風吃醋的事,你明白嗎?”
再也忍不住,大顆的淚水滾落麵頰,剛剛補上的妝容,化作一道道豔紅的淚痕。
修魚忙起身拿絲帕,卻被阿部稽的手按住,凝視著她的眼睛,“修魚,湘兒不是那種爭風吃醋的女人。她純善柔順,和你一樣。你們一定能和睦相處。她可能……有喜了,以後我需要經常看望她,如果你一直讓她在外麵,我以後回你這裏的時間就少。”
修魚睜大了眼睛,心情無比複雜,“她,她有了?”
“還不確定,但八成是。”他點點頭,眼底有掩飾不住的欣喜。
修魚深吸一口氣,忍住心中淒傷,咬唇道,“好,明日便把她接進府裏來吧。”
“修魚,謝謝你。”阿部稽展開雙臂,將妻子擁進懷裏。
“夫君,我臉上妝容花了,我去洗一洗。”迷戀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修魚許久才不舍地從他懷裏退出來。
淨完麵回來,見阿部稽已經脫了衣衫,隻穿褻褲,靠在床頭等她。
紅燭光暈照在他白皙如玉、輪廓立體的臉上,俊美如神。
修魚臉上泛起了紅暈,朝婚床上金線繡著活靈活現的交頸鴛鴦的床單上看了一眼,“咦?”
她爬上床到處翻找。
“你在找什麽?”阿部稽奇怪地立起身子。
“我剛才鋪了一張白絹在床上。”修魚有點著急,“六娘昨晚給我做閨訓的時候,千叮萬囑,新婚之夜要把白絹墊在身下。”
“我不知道那是做甚的,就隨手扔開了。”阿部稽蹙眉一想就明白了,從婚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大紅絲被間將那張白絹抽出來,“是這個?”
“對啊,就是這個!”修魚大眼睛歡喜地眨巴著,伸手搶了過來,認認真真地鋪在床單中央,然後又慢慢挪動著睡下去,想起六娘的叮囑,小心翼翼地動了又動,將那白絹正好墊在自己臀下,弄了半日方才躺好,朝上笑盈盈看著他,“好了。”
阿部稽搖搖頭,“你們漢人心思真多。”
“你們新婚之夜沒有這個嗎?”
“沒有。”
阿部稽說完俯下身吻她,卻忽然眼神一滯,“你的項鏈呢?”
“我收起來了,那條項鏈到底……為何你見到項鏈會那樣?”摟住他的脖頸,修魚好奇地問道,近在咫尺看著他深邃的灰眸,燭光倒映其中,仿佛深潭般,神秘,幽冷,高貴。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阿部稽吻住了修魚的唇,不讓她再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