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番外?兄弟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5194
  “三哥,你終於醒了!”修魚捂著嘴哭出聲來。

  洞房旁的一間廂房內,奕六韓徐徐睜開眼,渙散的眸子裏,映出兩個女人的淚顏。

  目光緩緩凝聚,他看清了哭泣的兩個女人,忽然掙紮著欲坐起,“四妹,那個混蛋回來沒有?”

  床邊伺候的柳書盈含淚摁住他,“汗王,你就先顧著自己吧,你一身都是傷……”

  奕六韓推開她,從床上強撐起來,“不行,我要找到阮湘府上去,那個混蛋今晚不回來,我就把阮湘……”

  話音未落,他搖晃了兩下,順著床沿就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三哥!”

  “汗王!”

  “你們快進來吧!”修魚對門口的親兵說道。

  奕六韓的親兵擁進房裏,將他抬起來,書盈提裙小跑著跟在旁邊,“汗王,我們送你去帕姨那裏看看,傷了髒腑就麻煩了。”

  奕六韓閉上眼睛,沒有說話。任由他們將他抬上縛輦(縛輦,古代的擔架),匆匆忙忙往府外行去。

  修魚剛送到院子門口,奕六韓阻住她,“妹妹身子不好,留步吧。”

  又對一名親兵道,“你給我留下,今晚那混蛋若不回洞房,你明日來報告我,我帶人去把阮湘搶了。”

  “是!”親兵應道。

  馬車就停在東角門外,奕六韓想起自己暈倒之前,小湄就是在這裏被人抱上車。

  不知道她怎樣了,已經生了嗎……

  心裏無比掛念,卻又氣恨不已。

  頭頂是漫天星月,夏日的夜空無比明澈,蒼穹廣袤,月色溶溶,縹緲的流雲在夜空裏浮動,時聚時散。

  “你對得起我的妹妹嗎?”

  ……

  耳畔回想起這句冷銳如利刃的質問。

  眼淚從他的眼角慢慢地流下……

  親兵將他平放在馬車裏的軟榻上,柳書盈剛尋了合適的位置坐下,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他英俊堅毅的側麵,有一滴淚水滑下。

  “汗王……”書盈心中一痛,掏出絲帕,為他拭去眼淚,在他耳畔輕聲道,“三少夫人那會兒是痛暈過去了,你肯定誤會她了。”

  奕六韓苦澀地一笑,閉上眼不再說話,卻有更多的淚水從眼角流下。

  ……

  藥帳中藥香彌漫,熱氣繚繞,藥奴們配藥、搗藥、煎藥的忙碌身影,在霧氣中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那個孩子一出現,緹娜就注意到了他。

  他的臉上汙穢不堪,破舊的皮衣蒙著一層厚厚的油垢,渾身散發出一股牲畜的腥臭。然而一雙灰色的眼睛,桀驁、沉著、勇武,閃爍著一種近乎高貴的冷光,令人心顫。

  背著手在帳中踱步的藥官,忽然一眼瞥見那孩子,喝道:“幹什麽的?”

  孩子在帳中掃視一圈,說道:“我找蘇瑪。”

  “這裏沒有蘇瑪。”藥官凶巴巴地說,“快走!”

  孩子麵無懼色,直視著藥官:“阿娘生病了,讓我到這裏來找蘇瑪拿藥。”

  “第一,這裏沒有蘇瑪。”藥官惡狠狠地瞪著他,滿眼輕蔑,“第二,就算有蘇瑪,也不能隨便拿藥給你。你是什麽東西,敢到王庭的藥帳來拿藥。”

  那孩子一看就是奴隸崽子。在草原部落,隻有貴族有權利請醫官看病、到藥帳拿藥。普通牧民一般都請巫師看病,送巫師一隻剛下的羔子,或者剛捕的獸皮作為酬勞。而奴隸,除非是正在主人跟前得寵的,不然就隻能等死。

  孩子並沒有給嚇著,直直盯著藥官,一字字道:“阿娘生病了,我要找蘇瑪拿藥。”

  煎藥散發的煙霧氤氳繚繞,霧氣中,孩子冷灰色的眼睛,閃爍著一無所懼的強悍與凶猛,與他一身破爛髒汙的裝束形成衝擊性的強烈對比,讓藥官都不由一凜:“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父親叫做厄裏。”

  “厄裏?不認識。你父親幹什麽的?”

  “是畎溪草場的馬奴。”

  畎溪山一帶特別適合牧馬,野利部專門在那裏建了馬場,放養馬匹。

  “馬奴怎麽上這裏來拿藥?”藥官頓時大怒,從手腕上解下皮鞭,威脅道:“小子,你走錯地方了,快滾!不然我抽你!”

  “我沒走錯。”那孩子倔強地說,毫不畏懼,看都不看藥官手上的鞭子。

  藥官火冒三丈,舉起鞭子就揮過去,誰知,這一鞭隻是劈開了帳中煎藥繚繞的煙霧,那孩子卻不見了蹤影。

  藥官瞪大了眼,正在難以置信,忽然手腕一陣劇痛,一個小小的身影躥了過去。

  “啊——”藥官甩著手慘叫,低頭一看,手腕上已經留下一排血淋淋的牙印。

  那孩子卻在幾尺外對他齜著牙,露出滿口鮮血,灰色的眼睛爆發出野狼般的凶光。

  藥官氣暈了,狂吼著舉鞭亂揮,沒有打著孩子,卻將幾個藥罐子打得碎裂一地,藥汁亂流。

  緹娜站起來,從後麵抱住藥官的臂膀:“黎莫多大哥!蘇瑪以前是這裏的藥奴,後來被大離幹收做妾室了,這孩子的阿娘以為蘇瑪還在……”

  “還在也不能把王庭的藥給賤奴!”黎莫多怒道,“這規矩你們不懂嗎?啊?!”

  他連一個孩子也抓不著,惱羞成怒地對著藥帳中的藥奴們一頓大吼。

  “我們知道,黎莫多大哥,你息怒。”緹娜抱著黎莫多肩膀,親密地靠近他,壓低聲音道,“可汗就要南征,征藥令都下來了,咱們抓緊幹活,可不要為了個奴隸崽子,耽擱了可汗的大事。”

  年輕美麗的緹娜香澤咫尺、吐氣如蘭,又親自撕了衣襟給黎莫多包紮,動作溫柔如羽毛輕粘,撕下的衣襟露出裏麵一抹雪白酥胸,一道誘惑的溝若隱若現,黎莫多不禁意亂情迷。

  包紮完畢,緹娜抬頭嫣然一笑:“黎莫多大哥,讓我去對付那孩子。”

  孩子見緹娜要過來,警覺地後退兩步,緹娜溫和地笑著對他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蘇瑪去哪了。”

  孩子走過來,緹娜摟著他的肩往外走,一邊對黎莫多飛了個媚眼。

  黎莫多如被電擊,體酥骨軟,兩眼色欲橫流地盯著緹娜搖曳生姿地走出去,她豐滿的臀部在他的視線裏妖嬈地扭動著。

  走出藥帳,一路上緹娜仔細地問了孩子母親的病情,安慰孩子道:“你別著急,我幫你想辦法。我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兒子,你先去跟他玩一會。”

  緹娜將孩子帶到一座帳篷前,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孩,正蹲在帳篷門口曬藥草。

  開襠褲小孩抬起頭,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走來的男孩。

  “奕六韓,去給這個孩子端一盆熱奶。”緹娜說。

  於是,他記住了,他叫奕六韓。他長得跟他們很不一樣,黃皮膚、黑眼睛,眉清目秀,眼眸黑白分明,像星星一樣亮。

  “這就是我兒子,你跟他玩一會兒,我先回藥帳。”緹娜低頭對他說,聲音和藹溫柔,和剛才獻媚黎莫多的妖嬈截然不同。

  他走進帳篷,帳篷裏鋪著五張皮氈,這是五個女藥奴共居的帳篷。

  小奕六韓端來一盆熱騰騰的羊奶,遞給男孩:“喏,喝吧。”

  男孩毫不拘束,接過陶盆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氣將羊奶喝光,抹了抹嘴角。

  “你叫什麽?”小奕六韓問道。

  “阿部稽。”

  “你幾歲了?我八歲了。”小奕六韓幾乎不錯眼地盯著阿部稽看。

  阿部稽沒回答他。

  “天氣已經熱了,你為什麽還穿皮衣?”小奕六韓一直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沒有別的衣服穿。”阿部稽簡潔地回答。

  “你嘴角邊有血。”小奕六韓盯著他看得很仔細,起身拿了塊濕布遞給阿部稽。

  阿部稽胡亂擦了一把臉,將濕布還給小奕六韓,奕六韓卻不接,整個人僵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阿部稽:“你……真好看,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阿部稽翻了個白眼:“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奕六韓一叉腰:“當然是男孩,你看我有小鳥,你有沒有?”

  阿部稽冷冷瞥他一眼:“真丟人,八歲了還穿開襠褲。”

  阿部稽要在馬場幹活,早告別了開襠褲。奕六韓則一直養在緹娜帳篷裏,幫阿娘曬藥、打掃帳篷、或在附近撿牛糞,平日的生活圈子就隻有緹娜的帳篷這麽大。

  奕六韓聞言大怒,氣勢洶洶地衝上去,阿部稽的屁股都沒離開胡凳,就將他掀翻在地。

  奕六韓不服氣了,爬起來再衝,又被阿部稽掀翻在地,疼得他躺在地上哇哇直叫。

  阿部稽穩穩地坐在胡凳上,自始至終都沒有挪動分毫。

  “你長得像個姑娘,怎麽力氣這麽大?”奕六韓一邊哼哼唧唧地揉著屁股,一邊爬了起來。

  “不是力氣大,是巧勁。”

  “巧勁?”

  “想學嗎?”

  “嗯嗯!”奕六韓連連點頭。

  “你過來,我教你。”

  阿部稽手把手地教奕六韓摔跤,時間很快過去,後來緹娜回來了,拿著一包藥:“孩子,這是給你母親的藥,下次你別上這來拿藥了,我讓奕六韓給你送去。”

  阿部稽道了謝就告辭,奕六韓追上去:“我送你。”

  ……

  兩個孩子穿越王庭邊緣的草地,暮色降臨,一座座帳篷升起嫋嫋炊煙,連天碧草像綠色的絨毯鋪到天際,低緩起伏的群山被夕陽鍍上了紫紅色的輪廓。

  天空很低,蒼穹如蓋,晚霞浮在周圍,直屬可汗的牧奴們驅趕著成百上千隻羊,悠揚高遠的牧歌飄揚在天地之間。

  “你會騎馬嗎?”阿部稽問他。

  “不會。”草原上的男孩會走路就會騎馬,但奕六韓是奴隸養子,緹娜又疼愛他,怕他被王公貴族的孩子欺負,一直將他養在藥帳裏,尋常不讓他離開帳篷周圍。

  “哪天你來馬場找我,我帶你騎馬。”

  “真的?好啊!”

  ……

  過了十來天,緹娜讓奕六韓給阿部稽的娘親送藥,一邊將藥草用羊皮紙包好,一邊同情地念叨:哎,阿部稽的娘親以前是可賀敦氈包裏的女奴啊,怎麽會嫁給馬奴?可憐的女孩兒,犯了什麽事,被逐出王庭啊?

  小小的奕六韓並不能理解,嫁給馬奴有什麽可同情的,他聽阿部稽說過,畎溪牧場的風景美極了,那裏有大河,有山穀,有樹林,有上萬匹駿馬。小奕六韓想,嫁到那麽好的地方,為什麽阿娘還要同情她?

  可是,當奕六韓真的到了畎溪馬場,才懂得了阿娘的同情。

  畎溪馬場的風景確實很美,奕六韓來的時候是夏天,連天碧草間散落著一群群駿馬,數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像緞帶般匍匐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河邊到處是飲水的馬群,各種顏色的駿馬點綴著碧綠的草地和碧藍的河水。

  然而阿部稽的家,那簡直不是“家”,連個氈包都算不上。奕六韓和阿娘住的氈包,跟王公貴族的氈房沒法比,然而和阿部稽的“家”比起來,簡直是天宮了。

  在所有的奴隸中,馬奴、牧奴、礦奴,是最辛苦因而也是最低賤的。

  遊牧部族因為全民皆兵,部落和部落之間經常開戰,所以需要大量的奴隸替他們幹活,一般來說被吞並的部落子民,就會淪為奴隸。

  而奴隸又分氈包裏的奴隸和氈包外的奴隸。

  比起在貴族的氈包裏伺候的奴隸,那些在野外放牧的馬奴、牧奴,和開采礦產的礦奴,境遇就悲慘多了,每年不知道要死去多少。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居無定所、到處遷徙的遊牧生活,是非常艱辛的。每當嚴寒的冬季,一場雪災就會有大批牲畜死亡,大批氈包外的奴隸凍死和餓死。

  “實在沒有什麽可以招待你的,孩子……”阿部稽的母親艱難地撐起身子,“要不,阿部稽,你給這孩子倒碗水喝。”

  沒有桌椅,奕六韓隻能將藥包放在地上,盤腿席地而坐,接過阿部稽遞過來的殘缺肮髒的粗陶破碗。

  水裏浮著一層藥渣,碗底積澱著未洗掉的汙垢,看來這隻碗是多用的,既盛藥,又吃飯,甚至可能還有他用。

  奕六韓看著這肮髒的水,想起阿娘的氈包,雖然比不上王公貴族的氈包,但阿娘的氈包裏總是幹幹淨淨的,碗碟都是擦洗得光亮潔淨。

  小奕六韓覺得莫名壓抑,他想起阿娘說“阿部稽的母親是可賀敦氈包裏的女奴啊,如果不是犯了大錯,怎會被逐出王庭,嫁給馬奴……”

  可賀敦的氈包……天啦,那是仙宮啊,奕六韓沒去過,但是聽藥奴們說過,可賀敦的一個氈房就有阿娘的氈房五個大,而且可賀敦擁有數十個氈房。

  據說可賀敦的氈房裏,大冬天都溫暖得像初夏,裏麵堆滿了黃金、寶石、珍珠,一走進去滿眼都在發光,眼睛都睜不開。

  阿部稽的母親怎麽從那樣一個地方,淪落到這裏來了?

  小奕六韓放下水碗,抬起頭,小阿部稽已經開始忙碌,在石頭灶上生火,受潮的牛糞半天點不燃,冒出的煙嗆得阿部稽咳嗽流淚,煙火熏黑了他的臉。

  好半天才點燃了灶火,支起了藥罐,阿部稽給母親熬完藥、親手喂母親喝藥,用袖子給母親擦嘴。母親叮囑他:“把藥渣埋到山坡那邊去。”

  小阿部稽沉默地端起藥碗走出去,奕六韓跟上去,春末夏初的畎溪山是很美的,到處都像被綠色染料塗了一遍似的,草叢茂盛,野花怒放,處處散發著一股濃鬱的草香花香。

  阿部稽走到一處山溝邊,將藥渣埋了進去,一邊埋還一邊小心翼翼到處窺看。

  “為何要埋起來?”小奕六韓驚訝地問。

  阿部稽拿著破碗往回走,冷冷道,“讓那畜牲知道了又會打我娘。”

  後來奕六韓才知道,阿部稽口中的“畜牲”竟是他的父親。

  為什麽把自己的父親叫做“畜牲”?

  奕六韓很疑惑,多少次想問阿部稽。

  但那孩子敏感而又沉默,奕六韓幾次想問都作罷了。

  時光飛逝,他終於沒能問出口。

  “帕姨……你覺得阿部稽長得像穆圖可汗嗎?”

  帕麗給奕六韓拿脈看診時,奕六韓突然問了一句。

  帕麗沒有回答,隻是神情凝肅地靜靜診脈,許久才說,“沒有傷到髒腑,隻是你內力剛恢複,又中了毒,經脈紊亂,氣血不平而已……”

  等候在房裏的書盈和親兵們,聞言都鬆了一口氣。

  “你們出去吧,我和帕姨說說話。”奕六韓揮手讓書盈和親兵們下去。

  (本章四千多字,下一章後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