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愛而不知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669
絳紗簪花的宮娥撩開層層垂簾,次第宮燈,柔光氤氳成霧,錯金博山爐燃著安眠止痛的安息香,碧煙幽沉沉的繚繞不絕。
吳香凝籠在袖裏的手輕輕推開了合攏的黛青雲母屏風,長裾如流水逶迤。
坐在鳳榻上的葉太後長發披肩,薄衫似雪,正逗弄著繈褓裏的嬰兒。
嬰兒睜著一雙漆黑烏亮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母親。葉太後愛極了兒子,在他嬌嫩的臉頰旁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來人妝容淡雅,保養得宜,一襲蛺蝶穿花黃色大袖襦,棕色雲錦長裙,臂間搭著綴小粒珍珠的橙色綺紗披帛。
鬢邊別一朵黃色絹花,發髻上插著一支如意祥雲紋金釵,裝扮精致卻不繁複,高貴中不失簡約。
葉太後知道是自己的母親來了,把懷裏的繈褓遞給奶娘,順道叫母親拾了繡墩坐下。
“太後,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吳香凝細長的鳳眼閃著詭譎的幽光。
“母親但講無妨。”看到吳香凝閃爍的眼色,葉太後一點就通,揮手叫宮娥太監到外殿服侍。
珠貝似的柔色光暈中,吳香凝在葉太後耳邊密語,壓低的聲音中帶著淡淡驚懼,“三少夫人看了寧眉初幾次,雖然被擋了下來,但她那麽聰明的人估計會生疑!”
“還有,當初我特意給唐虞留訊,讓她挑撥老三夫妻倆,結果全無作用。”憤恨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懊喪。
葉太後掩唇輕笑,嗓音低婉中透著說不出的譏誚:“母親你也太膽小了吧,這點上不著台麵的雕蟲小技被人識破也罷了!”
“我在葉府三十幾年,從來沒有遇到過三少夫人那樣厲害的對手,今番總算見到了。”
“是又如何,一個沒權沒勢的婦人,弄死她還不是撚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繁熾,她可不是無權無勢呐,如今武弘蘇氏又有起複之勢。
蘇岫雲官拜吏部尚書,深得你父王器重。蘇無咎承領封王儀式,大受你父王讚賞,已辟為丞相府幕僚。
三少夫人厲害著呢,知道要鼎力扶持娘家人。”
吳香凝提起這位智慧過人的三少夫人,又是憎恨又是敬佩。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蘇氏又要東山再起。更可恨的是六部都有蘇氏任要職,自己安插個人進去估計困難重重啊。
葉太後眉心輕蹙,久久不語。
蘇葭湄……
葉太後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樣子,雖然傾國傾城為人卻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和囂張跋扈的蘇淺吟截然不同。
蘇葭湄,以前我真是小瞧了你啊。葉太後嘴角不經意間翹起一道跡近於無的冷笑。
吳香凝在旁仔細端詳葉太後,女兒肌膚象牙一般的細膩,玉一般的通透,粉潤中還有淡淡的香氣。
“太後,你這是用的什麽香膏,怪好聞的!”
“哪裏是香膏,我每天用新鮮上好的玫瑰擰了汁子,摻在珍珠粉裏,早中晚三次塗抹全身和臉部,可保持肌膚的細膩潔白,還有一股異香撲鼻。”
“太後有心了,可惜先帝去的早,欣賞不了咱們太後的花容月貌了。”
吳香凝諂媚地笑著,卻見女兒嬌媚如玉的臉龐驀地籠上一層陰霾。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以袖掩笑,拂去了尷尬的氣氛。
吳香凝在廣袖下轉了轉眼珠,想到了今日來找女兒的主要目的。
忙堆起一臉慈祥和藹,對女兒說:“繁熾,母親今天找你是求你救你大舅的。”
“大舅?”嫣紅的櫻唇不自然地抿了抿。
“太後,三司會審的審判結果,必須你蓋璽才能生效。我聽說,你大舅有可能會被判斬刑。若果真如此,你是否可以拒絕加璽,威壓三司,令他們改成流刑?”
“母親,這……大舅這事如今民怨沸騰,女兒不便幹預啊。”
“這麽說,你不想救你大舅了?”吳香凝甜美的聲線陡然變尖,“你大舅縱使罪孽深重,亦不至於問斬吧?為娘隻求你改為流放而已……”
“母親,容我考慮三天好嗎?”長睫低垂,葉太後的表情在燈影裏顯得晦暗不明。
吳香凝泫然欲泣,精致的眼妝現出了淺淡皺紋,“你大舅若被問斬,你舅母和你的文若表哥,你的阿秀小侄女,可怎麽辦啊。繁熾,你忘了你小時候大舅和舅母對你有多好嗎……”
“母親,並非我不願幫你。而是大舅此事牽扯甚眾,你容女兒再考慮三天。”葉太後神情倦慵,意態嬌懶。
繁熾,你以為我不知道,大梁國所有政令,都必須加蓋玉璽方能通行。玉璽如今在你掌握中,你這分明就是推諉之辭,生怕惹禍上身。既然如此,別怪母親無情。
惡毒的精光在細長的鳳眼裏一閃而過,吳香凝綿軟的聲音裏仿佛藏了淬毒的針:“母親知道你為難,娘也就不逼你了!這安息香快要燃完了,我再去添點。”
一勺碧瑩瑩的香屑舀進錯金博山爐裏,趁葉太後不注意,吳香凝又舀了一勺,這才蓋上爐蓋。
斂起綺紗披帛,盈盈轉身,吳香凝又回到了女兒身邊。
沉香繚繞,煙斜霧橫中,葉太後覺得眼皮越來越重,目光所及,一片模糊,如煙黛眉下,秀媚的鳳眸輕輕闔上了。
吳香凝伸手把葉太後安放在鳳榻上,一邊替女兒掖好被角,一邊驚慌地左顧右盼。以纖長的指甲死命地掐掌心,才不至於昏睡過去。
掃了一眼女兒蒼白中透出淡淡紅暈的臉,確認已經完全昏死過去,吳香凝來到女兒得紫檀木雕鳳大書案。
一陣摸索,找到了一個黃綾包著的盒子,打開,晶瑩剔透的白玉溫潤如脂,螭紐,六麵,底麵刻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小篆,是玉璽無疑。
小心翼翼地把玉璽藏在胸襟裏,憑著記憶,將雜亂的書桌恢複原狀,吳香凝推開雲母屏風,對外殿的宮女吩咐道:
“太後睡著了,你們進去伺候她吧。”
“是,王妃。”宮女福了身子。
纖柔的雲絲簇擁著一彎月牙,皎潔的月光投進車窗,照的吳香凝一半臉現在光暈裏,一半臉隱在黑暗裏。
“繁熾,不要怪母親!”
一聲輕微的歎息散在晚風夜露裏,隨即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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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姬的手藝真是不錯啊!”奕六韓將白瓷盞裏最後一滴喝光,意猶未盡地咂著嘴,“你何時學會做我們野利人的酪漿?”
“三少爺喜歡?”令姬雙眸中閃耀著驚喜。
“下次記得放一點肉桂。”
“噢,好的……”令姬漾起清媚笑意,“小時候我家窮啊,買不起好琴,買不起好顏料,不能請師傅教詩書,琴棋書畫我都不曾修習。母親說,身無傍身之技可不行,於是我便在廚藝和釀酒下了大功夫……”
“你還會釀酒?怎麽不釀給我喝?”
“我釀了石榴酒呢,專為給你接風而釀的。”令姬笑盈雙頰,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嬌嗔地道,“可是,帕姨叮囑了,服藥期間不可飲酒……”
奕六韓頓時滿麵慍色,罵道,“都是毒婦和她爹害我!”
令姬對於蘇葭湄和他的恩怨不便插嘴,便安慰道,“三少爺別失望,身子養好了再喝嘛。多封存幾日,顏色會更深紅,酒味更濃。”
奕六韓抓住她的手,“那你會不會釀馬奶酒?”
“我不知道上哪裏弄馬奶,葉府大廚房好像沒有。不然我可以試試的。”
“好,我幫你弄。”
奕六韓興奮地撐起身子,將臉貼在令姬隆起的肚子上,突然一下往後彈開,驚叫,“哇,在踢我呢!夠狠啊——喂,小子,我是你爹!”
令姬清秀玉頰邊浮起幸福的淺笑。
奕六韓輕撫她圓圓的腹部,眸色漸轉深沉,腦海裏又映出了那雙碧藍的眼眸。
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可是,隻是一刹那,那照耀整個夜空的星辰。
便劃過最淒美的弧線,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小歌……
鼻子一酸,眼中有些濕潤,又被他強自抑製住。
低垂的淡藍窗紗,透進傍晚的薄金陽光。
初夏的蟬鳴,在耳畔稀稀落落地飄搖。
“小姬,我彈劾你大伯,你不會怪我吧?”
(吳舜民是吳令姬的大伯父)
“怎會?”令姬輕輕搖了搖頭,“父親剛過世,屍骨未寒,大伯他們便來奪我家的田產。”
頓了頓,令姬看著奕六韓,“大伯真會被判斬刑?”
“三司會審的最終結果,要順天太後加璽,以及尚書台審批,才能通過。”奕六韓趴在交疊的手臂上,“順天太後和父王都可以幹預最後的量刑。吳舜民畢竟是父王的大舅子,父王應該會主張改判流刑。”
“順天太後也會反對斬刑吧?畢竟他也是順天太後親舅舅。”
“是的,二姐應該是會幫舅父的。”
兩人正談論著,忽然一個婆子在門口稟報,“三少爺,你的親兵回來了,說是車馬棚沒看見三少夫人的馬車。”
奕六韓氣得直捶床榻,“這都什麽時候了,賤人還不回家!莫非這賤人在馬球場,看中了什麽英俊小生,跟人私奔了?”
令姬掩唇嬌笑,“三少爺明明如此在意少夫人,為何總是和她鬧呢?”
“誰他娘的在意她,我是在意她肚子裏的種。那畢竟是我的種。”奕六韓悶悶地將臉埋進臂彎裏。
未幾,晚膳送到了迎暉院。
令姬問奕六韓,“等三少夫人回來再用膳吧?”
“等她作甚,我餓了,快布膳!”
親兵又跑了一趟回來稟報,仍未見到三少夫人的車駕回府。奕六韓快要抓狂了,準備大吃海喝一頓以解氣。
“還是等三少夫人吧。”令姬勸道。
“你到底聽不聽我的?”
令姬無法,命銀屏去抬食盒,銀屏去了一會兒回來在令姬耳畔竊竊低語。
“你們倆在說甚?”背部鞭痕交錯、麵朝下趴在床榻上的奕六韓,撐起身子喝問。
“額……”令姬為難地扶著腰,挺著大肚子走過來,“她們說要等三少夫人回來才開膳。三少爺如果餓了,妾先給你……”
“什……什麽?!”奕六韓氣得雙臂肌肉都暴突出來,“這裏到底我說了算,還是蘇賤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