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雙鳳翔天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583
  柳書盈抓藥回來,剛進儀門就聽見正房激烈的吵架聲。

  穿過庭院,夫妻倆的爭吵聲越發清晰,一個像被刀捅穿肚皮的草原狼,狂暴地嘶吼著。

  另一個聲音則像珠玉砸在冰上,聲音不大卻是字字冷冽。

  “你們父女倆還真是陰毒啊,早就想把我當成木偶操縱!”

  “這套內功本就是雙刃劍,哪有這樣的好事,讓你在幾年間就功力大漲,卻無需付出任何代價?”

  “師父傳功的時候為何不說,卻把導氣之術悄悄告訴你!你還真能瞞著啊,嫁給我快兩年了,直到今日才說!”

  “我若初嫁你就說,你肯定遷怒於我,你那個野利妾也會趁機挑撥,把我趕走。我無父無母,無家可歸,孤身在北疆,周圍不是蘇峻的叛軍,就是嘯聚的流寇。你若把我趕走,我落入他們手裏,還有活理?”

  “那麽之後呢?之後過了一年多,你有的是機會說出來!你別狡辯了,你就是想通過這個控製我!師父把導氣之術隱瞞我,卻傳授給你,不就是想讓你操縱我麽!”

  “我若想操縱你,現在又何必告訴你!

  我之所以一直不說,是為了維護我爹,不希望他在你心中變得不堪!

  我都已經和霍荻商量好了怎麽救你,由他出麵指導你,而不是由我。這樣你就不會知道,我爹有這樣的陰謀。

  可我前日答應過你,以後再也不對你有所隱瞞,所以我想了想,還是說出來了……”

  “你還真是誠實啊!蘇葭湄,我受夠了你這種滿腹毒計的女人!以前我是看在師父的份上,忍受著你這個怪物!現在,既然讓我知道師父是這種人,我……”

  一陣劇烈而嘶啞的咳嗽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接著是蘇葭湄焦急心痛的聲音,“夫君,你別生我的氣,是我錯了。我這就教你導氣之術,全部教給你,每條要訣我都記在心裏的……”

  “你給我滾!別碰我!”他嘶啞的聲音裏帶著錐心刺骨的悲痛,和著大口的鮮血迸發,“原來我被你們利用了!我是你們父女倆的棋子!”

  柳書盈怔在門口——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汗王的師父,把會走火入魔的內功教給徒弟,卻把解法傳授給女兒,讓女兒以此將丈夫掌控在手裏。

  書盈心中忽然對奕六韓生出無限同情。

  她心裏一直無比尊敬奕六韓,每日出入內帷伺候蘇葭湄,和奕六韓不可避免有身體碰撞,奕六韓因為她是阿部稽的女人,每次都盡量地躲開她,但凡她在,他連赤膊都不敢。

  正在想著,突然正房門被用力拉開,奕六韓披頭散發,滿臉是淚,嘴角、下頜和衣襟全都是殷紅的鮮血,他見了書盈,悲涼道,“書盈,幫我收拾東西,我搬到東廂去。”

  說完跌跌撞撞往東廂走,隨意披在身上的單衫在清瘦的骨架上晃蕩。

  令姬在銀屏扶掖下,從東廂走廊慢慢地下來接他,清秀的臉上滿是焦急慌亂,“三少爺,你這是咋了?帕姨不是給你開藥了麽?”

  她聽到正房有爭吵聲,卻不敢出來,是以並不知道爭吵的內容。

  對麵西廂耳房,瑪吉看見奕六韓選擇了東廂妾,嫉妒得琥珀色的眼睛都燃成了金色火焰。

  可是帕麗走之前剛剛教訓過她,“你以後再敢勾引汗王,我就把你當初氣死公主的事說出來!你好好養胎,把這一胎平安生下來,後半生也有了依靠。不要再生什麽非分之想!”

  奕六韓和大肚子的令姬互相攙扶著進了東廂,奕六韓整個人被抽光了所有力氣般,麵朝下倒在床榻裏,“小姬,幫我把上衣脫下,衣服摩擦著鞭傷很難受……”

  令姬大著肚子,彎腰都困難,於是銀屏在她起身前,先於她上前為奕六韓脫衣。

  溫柔而嬌嫩的手滑過奕六韓的肩頭,他下意識握住她的手,像個悲傷無助的孩子抬頭喚道,“小姬……”

  卻發現是銀屏,嚇得他忙甩掉她的手,呆愣在那裏。

  銀屏滿麵羞紅,慌亂地退後數步,不安地偷瞥著令姬。

  令姬隻作沒看見,示意銀屏將自己的椅子挪近奕六韓,坐到奕六韓床邊,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這時柳書盈的聲音在外麵響起,“銀屏,快來幫忙。”

  兩人一起把奕六韓的洗漱用具、藥包、藥罐搬了進來。

  令姬一看這架勢,心中又喜又憂又惶恐,忙微微傾身,握著奕六韓的手,輕柔問道,“三少爺,這是為何,夫妻沒有隔夜仇。你……”

  “你別說了。”他擺擺手,“我在你這裏住一陣。”

  書盈遞過來一張墨跡未幹的雪白藤紙,“少夫人讓我給你。”

  奕六韓抬目一看,上麵的娟秀字跡異常熟悉,一字字如刀鋒般刺痛他的眼睛——行軍路上,他每晚閱讀的兵書都是她一字字為他抄的。

  紙上寫的是導氣之術的要訣,密密麻麻的小楷,應該是把所有要訣全都寫了。

  他狠狠一咬牙,奪過藤紙“嚓嚓嚓”撕得粉碎,扔到地上。

  “三少爺,這……”書盈欲要阻止卻來不及了。

  “告訴那個毒婦,我不需要她的虛情假意,有本事她就看著我走火入魔!”

  書盈歎息著離去,走之前把藥包交給銀屏,指示銀屏為奕六韓煎藥。

  奕六韓頭朝下趴著許久不動,煎藥的嫋嫋熱氣升騰起來,苦澀的藥香彌漫開來。

  寧靜的室內突然傳進一陣喧嘩,奕六韓抬起頭,諦聽了一陣,竟然有兵器鏗鏘和士兵整齊有力的腳步聲。

  奕六韓撐起上身從窗扉望出去:隻見儀門上站著幾排全副武裝、黑衣墨甲的鐵衣衛士,甲胄生寒,筆挺伺立。

  看服色像是牙門軍的某一部曲。

  接著,一個身穿石榴紅百子大袖連裳的身影,大袖翩然、裙裾逶迤地步下台階,穿過庭院。

  北梁貴婦在孕期都要穿百子衣——以彩線在衣裙上繡著一百個童子,或者采果子,或者放爆竹,或者捉迷藏,或者玩陀螺……

  以此寓意喜得貴子,子孫昌盛。

  百子連裳錦繡燦爛,光彩奪目,被初夏的驕陽烈日一映,仿佛一層光圈籠罩著她,讓原本樸素、淡雅的她,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豔光照人。

  她兩手優雅地撫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下頜微昂,步態優雅,旁若無人地從他的窗外經過。

  儀門上的士兵們見了她,齊齊地行了軍禮,嚴陣以待。為首的隊長,對她一抱拳,躬身道,“三少夫人。”

  “好,辛苦侯隊長。”她微微頷首,姿態高貴優雅,神情親切中不乏威嚴。

  奕六韓呆呆看著她的背影,發現她真的長高了好多。

  那一排排黑衣墨甲的衛士,齊刷刷地朝兩邊分開,她儀態萬方的身影,慢慢地融進一片鐵甲寒光中,然後他們又整齊劃一、訓練有素地合攏,整齊的靴子擦地聲和兵器撞擊聲,都透出一種無形的威嚴肅穆來,鷹揚虎行地簇擁著她昂然離去。

  “這女人挺著個大肚子,懷著我的娃,趾高氣揚地,是要去哪裏?”

  奕六韓被蘇葭湄氣得肺都要炸了,從窗邊落回床榻,氣急敗壞地問令姬,“她啥時候有這麽大的排場了?”

  這時銀屏把煎好的藥端上來,令姬接過瓷碗,親自服侍奕六韓喝藥,抿嘴笑道,“咱們府裏現在可是王府規格了,府裏的主子出行都可以有私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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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寶琉璃宮燈一盞盞照進去,卻照不透黛青雲母屏風之後,那森嚴隔絕的天地。

  混含藥味的特製熏香,清苦綿長,從內殿渺渺飄散出來。

  當朝晉王葉振倫手按重劍,龍行虎步地步入女兒的寢宮。

  葉太後掙紮著從鳳座起身,卻被葉振倫一把按住肩頭:“繁熾,不必多禮。”

  葉振倫挑了個離葉太後最近的位子,一撩玄色蟒袍的下擺正襟危坐在梨花木圈椅上,“你身子可好些了?”

  “現在好多了。”葉太後長睫微垂,在宮燈暗影下投下叵測的光影。

  “繁熾,你還是多養息,朝政的事,父兄皆能為你分憂,你就放心交給我們。為父自會盡力輔政,殫精竭慮以報皇室。”葉振倫清了清嗓子道。

  葉太後嘴角噙一抹冷嘲的笑,心想,父親,你也太心急了吧?這就要大權獨攬,把我踢開了?

  葉振倫見葉太後不答,繼續問道,“你要如何處置你三弟?”

  鳳冠上的瓔珞流蘇輕拂,遮擋住了葉太後明晦變化的神情。

  許久,葉太後輕聲曼語道:“近日,我收到一封聯名的密折,認為三弟謀害龍胎,罪不可赦,按律流放三千裏。”

  “異想天開!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葉振倫的兒子怎麽能被流放到千裏荒蠻之地!你也該好好整治這幫不懂規矩的奴才!”葉振倫神色震怒異常,但眼底卻精光暗斂。

  “父親,先別發怒,這封密折就在我手裏,先看看再說……”

  一封黃綾奏章被遞到葉振倫麵前,葉振倫眼也沒抬,直接將折子擲了出去。

  “父親!”葉太後一時震驚,臉色煞白,紅唇顫抖,汗濕重衣。

  “繁熾,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想借三郎要挾本王。本王是你可以要挾的嗎,你是我的女兒,除了我給你的,其他都是妄念。沒有為父,你能坐上這個位置?沒有三郎平定蘇峻之亂,驅逐羌虜,早就大廈傾頹,社稷板蕩,你還能穩穩地坐在這鳳座上?”

  似有鈍刀在心頭一刀刀割過,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有鮮血滲出,淚水在濃睫上凝成冰霜,葉太後隻一動不動地凝視葉振倫。

  “你把三郎害得咳血病危,也算解了你心中怨恨。小湄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了,你要是不把此事平息下去,本王就沒你這個女兒。”

  好一個沒有你這個女兒!

  葉繁熾唇邊綻出淒美笑容,“父親,這一切都是由蘭陵公主而起,三弟受了那個女人的迷惑才會如此,我一定把這件事處理好,但父親請你相信我絕對沒有加害三弟,更沒有要挾父親您的意思。”

  葉太後急急起身,在葉振倫即將離去之際哀聲解釋。

  葉振倫沒理她,昂首闊步向外殿走去,忽然一隻描金木匣被纖纖玉指捧過來,葉太後粲然一笑,秀麗微尖的下頜抬起,瑩瑩如美玉一般,“父親,這是皇家貢品極珍貴的梧桐清露丸,一顆就可以使病人康複如初,而且身強體健更勝從前。這是做姐姐的給三弟的禮物,還請父親帶去給三弟。”

  葉振倫鷹目一掃,神色稍緩,打開描金紅木匣子,一顆碧瑩瑩丸子閃著幽光靜靜地躺在錦緞裏,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父親,我聽說你這次封王的消息傳遍九州,民間議論紛紛,太學裏有幾個生員義憤填膺,出言不遜,膽大妄為想要糾結一幫人去闖晉王府,被牙門軍知道了,抓住領頭的五個人秘密處死。”

  長眉一顫,葉振倫深邃的眼底有不可察覺的漣漪。

  “南疆的廣陵王慕炯勾結南唐意圖謀反,幸好六叔及時發現,才沒有釀成大禍。”葉太後幽幽輕笑,眸裏冷意如絲如芒,“更可笑的是,前些日一個農民劉再興宣揚‘慕氏亡,劉氏興’的妖言,以恢複前代統治為名,在自家村莊造反,可憐了一眾村民皆和他一起身首異處。這樁樁件件想必父親很頭疼吧!”

  “繁熾,你從哪裏知道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葉振倫心中大駭:青鳥和三郎都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

  “父親,先別管我如何得知,如今叛亂蜂起,全因國體不穩,導致民心動蕩,女兒願替父親安撫宗室,以報答父親的鞠育之恩。”

  “好!這才是我葉振倫的女兒,繁熾以後你可以接見各州縣長官,選拔人才,但要經過六部考核,這些為父都給你。”葉振倫一臉慈祥,和顏悅色地說道。

  葉太後不辭病體送葉振倫出徽音殿,葉振倫替女兒斂好衣襟上的風毛,一派父慈女孝的景象。

  隻有葉太後知道,葉振倫低頭在耳邊涼薄又冷酷的話語:“這一切都是本王給你的。”

  回到內殿,葉繁熾如釋重負般的倒在地上,眉梢眼角都是倦意,她喚了宮女前來附耳一席密語,宮女領命而去。

  長而秀媚的鳳眼氤氳著沉痛哀傷,如同一池深潭,泛起道道漣漪,不過這池深潭旋即被冰雪覆蓋。

  人人都說我葉繁熾心狠手辣,手段冷酷,其實這天下第一冷酷的人是父親你啊。

  在你眼裏,兒女皆可為棋子,過後則棄之。既然這樣我就更要扶搖直上,鳳翔九天,母儀天下。

  父親這天下還沒姓葉,你也不是一手遮天,這世事如棋局局新,往後傳鼎誰家還不一定呢!

  葉太後掠起散落的碎發,儀態萬方地向鳳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