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殘忍的真相(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5127
  (今天這章四千六百字,下一章後天更新)

  “夫君!”蘇葭湄扶著椅子扶手起身,艱難挪過去扶住奕六韓另一邊臂膀。

  “我沒事,父親。”奕六韓堅決地推開父親,抹了抹嘴角血痕。

  “是不是被順天太後的侍衛打傷了?爹以前告訴我,九華派的武功極其陰毒,不留疤痕,卻能傷及肺腑。”蘇葭湄淚眼婆娑地擔憂道。

  葉振倫被兒子推開,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保持著擁抱兒子的姿勢,頷下花白的長須微微顫栗。

  半晌才仿佛全身無力般緩緩垂下了手臂,按在桌角。

  聽到蘇葭湄的話,長眉一振,神色轉陰沉,“果真?你二姐竟對你下如此狠手?”

  葉振倫沉思片刻,眼中凝了一層寒霜,“三郎,你放心,順天太後那裏,為父會給你討個說法。我先讓人請太醫來給你看看。”

  “不用了,父親。”奕六韓擺擺手,“我已派親兵去請帕姨——就是給修魚看病的野利藥奴。讓她給我看看就行了。”

  葉振倫被深密皺紋包裹的眼裏,似有失落之色——他能明顯感覺到兒子的疏離。

  他什麽也不再說,轉身負手望著窗外。花白的長髯隨風飄拂,背影透著說不出的蒼涼和落寞。

  “父親,那我們就告辭了。”

  蘇葭湄扶著奕六韓的胳臂走出葉振倫的書房。

  ——————

  用過午膳後,帕麗到了。

  她先給瑪吉拿了一會脈,確定是喜脈之後,才為奕六韓診脈。

  這一拿脈,用了很長時間,長到整個屋子都籠罩著緊張的空氣,仿佛氣流都凍結了一般。

  奕六韓本人麵朝下躺在床上,裸露的背部都是縱橫交錯的鞭痕,灑上了黃褐色的藥粉,伸出一隻手臂搭在脈枕上,由帕麗給他拿脈。

  令姬擱在膝頭的手不停地絞著絲帕,滿麵擔憂。

  瑪吉緊張的目光在帕姨的臉和手來回逡巡。

  兩個侍女書盈和銀屏站在女主人身後,亦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帕麗和奕六韓。

  唯有一個人,神情十分微妙。

  ——蘇葭湄看著竹簾篩下的光影,神思恍惚,目光幽遠,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時空深處。

  深秋的荒村小院,衰草瑟瑟,無星無月,漆黑如死。

  “你怎麽了?”黑暗中,她聲音冷靜,依然以“你”相稱,不肯叫一聲“爹”。

  “我中了暗器,有毒。你把火折打亮,我服一粒薛神醫的藥。”

  突然燃起的火折光亮裏,她看見爹的臉呈現著可怕的紫黑。

  她突然就慌了,舉著火折的手直發抖。

  爹會死的,爹死了,她該怎麽辦?

  她已經沒有母親,沒有父親,也沒有家了。

  “別怕,小湄,如果爹死了,你還有夫君。”

  “夫君?”

  “爹早就為你找好了夫君。”

  “是爹這一路說過的徒弟嗎?”她其實早就猜到了。

  “小湄放心,我這徒弟重情重義,必不虧待你。”

  “那可不一定。世上最難測的是人心。”十六歲的女孩冷冷地說道。

  “嗬……”黑暗中爹低沉的笑聲如冰刃劃過心頭,“乖女兒,你說得沒錯。所以,你記住了。我給徒弟傳授的內功心法,練到第十年就會走火入魔,必須輔以獨門導氣之術。我把導氣之術的要訣傳給你,你記在心裏。將來,他若對你好,你就告訴他。一次隻告訴他一招,隻讓他打通一處經脈……”

  “小奕,你的脈象很奇怪,我有些拿不準。”許久,帕麗才斟酌著說道,“你是不是練什麽邪門功夫了?”

  奕六韓在枕上微微側過臉,“我一直練的是我師父傳授的武功,沒有練過別家功夫。”

  帕麗蹙眉道,“可是你的脈象有點亂,像是有一股邪氣在脈絡間衝突。加之你有大悲在心,鬱積於胸,邪氣上逆,便成咯血。”

  “我最近的確覺得,練師父傳的那套內功,似有幾處經脈無法通暢,像是被什麽阻住了。”

  “修煉內功我也不懂。”帕麗說道,“我隻是從脈象上來看,你如今有邪氣鬱積肺部,我給你開幾副藥先服著。你最近要靜躺,不要過於憂傷,還要節製房事,千萬不能縱欲。”

  “父親本來就令我閉門思過。”奕六韓指著自己的妻妾,“全都是孕婦,我上哪裏縱欲?”

  帕麗寫完藥方,書盈去抓藥,銀屏扶著令姬回東廂去午休。

  瑪吉湊到奕六韓床畔,蹲在他的枕頭邊,“汗王,你好點了麽?”

  奕六韓正要答話,蘇葭湄冷冷的聲音響起,“瑪吉,你先回房。我有話要私下跟帕姨說。”

  瑪吉撇了一下嘴,見奕六韓也作了個讓她退下的手勢,隻得起身,行禮離去。

  蘇葭湄便跟帕麗說起寧眉初的病情,又說了讓修魚的侍女收集藥渣的事,讓帕姨趁著給修魚診病時,把藥渣拿去好好查驗一下。

  修魚一直吃帕麗的藥,頗見起色,帕麗隨軍西征這半年,修魚的病情也比較穩定。

  “我之前已經跟四妹交待了。”蘇葭湄叮囑道,“四妹的猗竹軒亦有二娘的眼線,你盡量避人耳目,聽修魚的吩咐。”

  “我知道。”帕麗點點頭。

  “還有,帕姨,一會有勞你跟瑪吉說一下,讓她這幾個月都不要侍寢了。你就騙說她胎像不穩,不宜行房。昨晚她和汗王鬧騰了大半夜,然後汗王今早就咯血了。”蘇葭湄麵無表情,冷靜地對帕麗道。

  倒是麵朝下躺在那裏的奕六韓,不自在地動了動。

  帕麗一聽,臉上立刻起了怒色。

  奕六韓是她收養和看大的孩子,就跟兒子無異。兒子身邊居然有那麽個妖豔賤貨,把兒子掏空了,叫帕麗如何不氣。

  再加上想起當初,正是瑪吉爬上奕六韓的床,本來服了藥有好轉的歌琳,被氣得病情加重。

  帕麗簡直怒氣盈胸,幾乎想把歌琳被瑪吉氣死的事實說出來,但是轉頭看見兒子背部血肉模糊,臉色蒼白,無精打采伏在床上。

  滾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那件事如果說出來,隻怕小奕會自責愧疚致使病情加重。

  “我知道了,少夫人放心。”帕麗看著蘇葭湄的眼睛,點點頭。

  她對蘇葭湄升起由衷的敬重與信服,過去曾有的偏見和芥蒂頃刻消散。

  帕麗走後,蘇葭湄撐著腰,慢慢挪到奕六韓床邊一張圈椅裏,扶著椅子扶手,緩緩坐下,兩手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輕撫,垂首許久不說話。

  奕六韓麵朝下躺在床上,亦是許久無聲無息,像睡著了似的。

  室內隻剩了夫妻倆。

  初夏午後強烈的陽光,經過青翠的竹簾過濾,在室內蔓延著幽幽綠影。

  蘇葭湄忽然有種錯覺,似乎已經有許多年過去了,這世上和他們相關的所有人都不在了,唯有他和她還在一起。

  忽然就很想抱住他。

  可是他背上全是藥粉,而自己的肚子太大。

  “夫君……”她喚道,“霍荻也是天山派的人,和你練的是同一派武功。你不如請教一下他。”

  “父親不讓我出府,上哪找霍兄去。”

  “我讓霍兄培養了一批暗人,在京城各處街坊都有聯絡點,明日七嬸會給我送令牌過來。以後憑借這麵令牌,到處都可以找到忠於我們的人。”

  “是忠於你的吧。”奕六韓冷笑。

  “名義上是忠於蘇門。天山派開山祖師曾受武弘蘇氏大恩,天山派弟子世代忠於蘇氏。霍荻找到的這些弟子,以前也是受過我父親恩惠的。

  後來三叔不得人心,他們有些回到天山修煉,有些散落民間。如今霍荻把他們都找到,並且組織起來了。”

  說到暗人組織,蘇葭湄眼眸裏閃著晶亮的光,這是她的得意之作——是由她先提出來,再和七叔七嬸議定,然後得到霍荻鼎力支持建立的。

  她和勒內聯手經營邸店,也是為了掙到建立暗人組織的資金。

  “我怎麽就娶到了你這麽能幹的妻?”奕六韓的聲音裏充滿嘲諷。

  蘇葭湄心中一刺痛,突然眼裏劃過一抹冷狠:該死的男人,享受著我帶來的利益,卻還要對我冷嘲熱諷。

  我多少次救了你和你的妖豔賤貨們,你不領我情倒也罷了,還對我嗤之以鼻。

  忽然,她覺得手腕一熱——是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枕頭上側過臉來,露出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

  觸到他眼睛的一刻,她的心柔軟了,方才的怨恨化作無止無盡的柔情蜜意。

  癡癡望著他清臒瘦削卻仍不失英俊的臉,和那熟悉的痞痞笑容、笑起來露出的雪白牙齒:

  “你不準瑪吉侍寢,那整個閉門思過期間,都由你侍寢。”

  蘇葭湄螓首低垂,絕美容顏染上一抹羞色,“帕姨才說讓你節製房事。”

  “節製,又不是禁絕。”

  “可我肚子這麽大……”

  “就是肚子大才好呢,正好可以讓小湄變著花樣伺候我。”

  奕六韓眼睛放光,一撐身子就要起來,卻扯動了背部鞭痕,齜牙咧嘴地叫喚起來。

  “哎,夫君你別亂動。”蘇葭湄忙扶著扶手艱難站起。

  卻被他輕輕摟到了床上。

  “哎,夫君,輕點,別動著我肚子……”

  “我知道,裏麵不也是我的孩子。”

  繡著銀色玉蘭花的淡綠床帳飄然垂下,掩映著裏麵朦朦朧朧的春色。

  “哇,小湄真的大了好多。”他嘖嘖的讚美聲裏帶著無盡欣喜,“是我摸大的吧?”

  “嗯……”

  “我不在的時候,沒有別人碰過吧?”

  “怎麽可能。”

  “那個盯著你胸看的混蛋碰過嗎?”

  “又來了,他不是在你們西征之前就出使北疆了嘛。你回來那天,我也是剛見他,去接你時在西明門外遇到他。”

  “娘的,一想到他盯著你的胸就來氣。”

  “你這個兄弟相當能幹……”

  “他不是我的兄弟了。從他盯著你的胸看,我心中已經不把他當兄弟了。”

  “阿部稽還睡了阮湘呢,你也沒這樣在意。”她微微閉著雙目,任由他從背後抱住自己,大手撫過峰巒起伏,嬌嫩莓果。

  “傻丫頭……”他在她耳畔低沉淒迷道,“你還不懂嗎?阮湘跟誰睡了,我都不在意。可你不許,你是我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將來,活著,死去,永世……”

  眼淚順著蘇葭湄清澈杏眸,一滴滴落到金線刺繡鴛鴦的枕上,她忽然間一衝動,抓住他的手,“夫君,我想跟你說件事,我爹他教你的內功心法……”

  ——————

  鳳幔低垂,似煙羅半攏。胡駿越過一地的金甌玉鼎,徑直來到鳳榻前。

  鳳榻裏的葉太後像是睡著了,濃睫半闔,在雪白的臉頰投下鴉青的陰影。

  蛾眉依舊宛轉,櫻唇依舊嫣紅,容顏縱是血氣耗損,依然嬌媚如玉。

  胡駿渾濁的呼吸不經意間拂在葉太後臉上,葉太後驚醒了。

  看到往日的奴才如此不著掩飾的直視自己,葉太後頓感恥辱,想要一掌將這賤奴摜在地上。

  可是生育辛勞,力氣已無大半,纖手伸出時已是軟綿綿地垂下。

  “奴才剛才失禮了,要打要罵隨主子意思,不過在此之前請聽奴才一言。”

  “說。”青絲若一匹上好的墨緞散在青玉枕上,葉太後虛弱地斜倚在榻上。

  “奴才讓太醫告訴晉王,娘娘這一胎極凶險,險些母子俱亡。”胡駿低眉順眼,不卑不亢。

  “你做的很好。”葉太後撐了身子,鳳眸裏精光閃現。

  “還有一件喜事稟知太後!”

  “說!”玉色綴珠流蘇把握在潔白細膩的掌心中。

  “奴才還派人把三公子刺殺太後的消息傳遍整個京師,現在已是人言鼎沸了。”依然是平淡的語氣。

  綴珠流蘇被拽下,鳳幔流水一般地傾瀉。

  胡駿身形越發恭謹,不經意間抬眸,卻見葉太後雪樣的容色浮現一道不正常的酡紅。

  纖長的蔥指指著胡駿,鳳眸異樣璀璨,“你做的很好,很好!我看葉三郎這次如何脫險?”

  葉太後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如果不是力氣全無,她估計會得意而狂烈地大笑。

  “胡駿,哀家會重重賞你的。”葉太後秀眉揚起得意的弧度。

  “謝太後,奴才就先告退了!”疏眉淡目的胡駿依舊麵無表情。

  “去吧!去吧!”葉太後紅唇輕綻,明眸微睞,喜不自勝。

  胡駿臨去前側頭偷覷葉太後,剛才還體弱無力的葉太後因這一喜訊神采奕奕,雪膚花貌綻放出往日一般的鮮妍嫵媚。

  胡駿知道自己飛黃騰達的日子要來了,往日自己總是被曹升那個家夥壓低一頭,現在乾坤倒轉,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得意洋洋幻想自己的錦繡前程,一道緋紅的麗影與他碰上,一張宜喜宜嗔的芙蓉玉顏出現在他眼前。

  “奴才恭請寧太妃聖安!”胡駿認出了眼前人,躬身她行了個萬福。

  “胡公公,太後在寢殿嗎?嬪妾正要向太後請安!”聲音清脆如黃鶯。

  “太後正在寢宮午休,寧太妃您一進去不就打擾了太後的清淨,這要是出了什麽亂子,奴才可不敢給你擔保。”胡駿語氣怠慢,神情倨傲。

  “那嬪妾就告退了!”寧太妃明眸輕顰,粉麵含愁,扶了貼身宮女春燕的手就走了。

  “呸!”胡駿滿不在乎朝地上啐了一口。

  “太妃,這奴才如此無禮,你剛才為何不處罰他”春燕憤憤不平道。

  “他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呢,得罪了可不好”寧太妃輕聲曼然。

  “太妃,你如此殷勤,這太後卻一直給你冷臉,奴才真心為你不值得。”春燕嘟嘴埋怨道。

  “不值得又如何,你還記得仙居宮的甄姐姐現在還沒出掖庭獄,可見太後的心狠手辣,我若不殷勤著點,遲早得成太後砧板上的魚肉。父親在南疆修千金堰著實辛苦,姐姐嫁給太後的二哥又不得寵,我這個女兒妹妹若不為他們分擔點,還對得起他們嗎?”一縷輕愁籠上寧太妃遠山藏黛的翠眉。

  “太妃真是孝順”春燕滿臉感動。

  “對了春燕,皇上最愛吃你做的牛乳糕,今天晚上在小廚房做好了給皇上送過去”寧太妃一提起小皇帝慕禎,輕愁淺恨頓時消散,芙蓉玉麵霽顏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