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她在騙我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766
  “葉三郎,你在幹嘛,還不開門?”霏霏把門拍得山響,“送早膳的都在廊上站了好久了!”

  門嘩地從裏麵拉開,奕六韓單衫落拓,一臉無奈地站在門內。

  霏霏忽然臉就紅了,她其實知道葉三郎和那個小女奴在房裏幹啥。

  雖然未經人事,但她畢竟不是養在深閨的。她離家出走,跑回母親娘家有好幾年了。

  這幾年她在舅舅的塢堡裏,學了一身武功,成日間接觸的都是一些粗豪漢子,常聽他們談話,對男女之事並非一無所知。

  不過到底所知有限,她張羅送膳食的仆從進屋時,瑪吉正從內室出來,霏霏一眼看見瑪吉,呆住了,“小瑪吉,你吃啥了,嘴都沒擦幹淨?”

  瑪吉的臉瞬間紅得幾乎滴血,眼睛都不敢抬。

  霏霏友好地走過去,用手替瑪吉抹去嘴角邊的汙物,“這是啥?是奶粥麽?”

  “不像奶粥啊……”霏霏將指尖拿到鼻端嗅了嗅,彎彎的柳葉眉頓時皺成了一團,“這奶粥怎麽一股子腥味?”

  瑪吉臉更紅了,雲霞般的嫣紅從臉一直染到脖頸,抬目去看奕六韓。

  奕六韓眼睛都直了,瞪眼看著那東西被一個女人,從另一個女人嘴角邊沾了,放到鼻端認真地嗅著。

  一無所知的霏霏,沒嗅出這是啥,便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對瑪吉和奕六韓道,“原來你們已經吃過東西了。”說著眼睛轉向餐桌上擺好的早膳,“今天有羊肋羹和截餅呢,你們還能吃嗎?”

  “她吃過了,我可還沒吃。”奕六韓說道,曖昧地對瑪吉一笑。

  瑪吉的頭都要垂到胸口去了,耳根赤紅如火燒,心中的幸福卻是滿得快要溢出。過去在早餐桌上,汗王和公主也開過類似的玩笑,公主會紅著臉捶打汗王。

  她當然不敢造次去捶打汗王,但幸福和甜美的滋味,已經溢滿心胸——她從未想到有一天也能擁有這樣的幸福。

  奕六韓在瑪吉伺候下洗漱完畢,刮完胡須,方才在餐桌邊坐下。

  剛坐下來,霏霏就盛好了羊肋羹,放在他麵前,然後手托玉腮,呆呆地看他。

  他拿起截餅,一口餅一口羹,吃得津津有味,須臾,突然發現她盯著自己看,奕六韓含著一嘴食物,問道,“我就這麽秀色可餐?”

  霏霏臉一紅,心想:葉三郎你刮了胡須好英俊。你自己知道麽?

  芳心顫顫,用筷子夾了蒲菜做的鹹菜,放進奕六韓碗裏。

  卻和往奕六韓碗裏夾菜的另一雙筷子撞在一起。

  兩個女人對視一眼,瑪吉一梗脖子,金黃眼珠迸出兩簇怒焰,筷子一掃,將霏霏的筷子撞開去。

  蒲菜掉在桌案上,瑪吉夾的匏瓜絲,順利落進奕六韓碗裏。

  瑪吉抬目對霏霏勝利地一笑。

  霏霏咬著下唇,幾乎要哭出來。

  “你們倆吃自己的,不用給我夾菜。”奕六韓拾起掉在桌上的蒲菜,扔進嘴裏,皺眉說道。

  突然,他放下手裏的截餅,長歎一口氣,往後靠在椅背上,頭也仰了起來。

  在玉井山的時候,他和小歌、小湄,每天也是一起吃飯。

  和現在不同的是,那時都是他給小歌和小湄夾菜,她們是從不給他夾菜的。

  小歌喜歡在飯桌上,歪歪斜斜地靠著,吃著吃著就趴在餐桌上,漫不經心地撕著餅。

  小湄坐得筆直,遵守儒家“食不語”,以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每次吃飯都專心致誌,細嚼慢咽,幾乎不說話。

  他呢,殷勤地忙個不停,一會兒給這個夾菜,又怕得罪了那個,又趕緊給另一個夾菜。

  兩邊的情緒,他都要照顧到。

  ——因為,那是他的兩個女王。

  刹那間,對往事的懷念幾乎擊倒了他。

  小湄,小湄……

  他想起她冰冷的容顏,說話時櫻唇輕抿的樣子;想起她的端莊冷靜,被自己的嬉皮一點點攻破的樣子……

  一時間隻覺心如刀絞。

  誰能想到呢,那冰豔絕倫的麵容下,竟藏著那樣可怕歹毒的機心!

  嫁給他的第二天就敢騙他,把他當猴耍!

  後來她又騙他,說她不是蘇崴的女兒,而是蘇氏的旁支小宗。

  當他後來問她為何隱瞞身世,她又第三次騙他,說是為了收蘇崴殘部。

  其實根本不是。而是因為她三叔!

  因為她和她三叔不幹不淨!

  “小湄初||夜是給我了,怎麽可能和她三叔有什麽?”起初帕姨說起這事時,他提出了質疑。

  “那我就不知道了,是公主告訴我的。”帕姨道,“要不你問問瑪吉,公主跟瑪吉肯定講得更詳細些。”

  回來後,他又問了瑪吉。

  “初||夜見血了又如何?”瑪吉冷笑,“女人獻媚男人,不一定非要把初||夜獻出去。像蘇夫人這麽聰明、把男人玩弄於股掌的女人,不需要獻出初||夜,也能叫男人為她赴湯蹈火。”

  奕六韓想起當初向蘇峻提出放俘虜時,根本沒指望蘇峻答應。沒想到後來放回來兩百個俘虜。

  “汗王細想,那兩百人都是誰的手下?”瑪吉適時地添了一句。

  奕六韓一下子全想起來了:那兩百人都是勒內的人馬!

  哪會那麽巧?放回來的恰好都是勒內的人,而括廓爾的人全部被蘇峻淩遲!

  奕六韓當然知道小湄和勒內關係好,而歌琳和括廓爾、沙列魯關係好。

  小湄能叫她三叔放回兩百俘虜,而且這兩百俘虜還可以由小湄挑選!

  若說她和三叔之間真的沒有什麽,鬼才相信!

  可她對自己卻隻字未提!

  “汗王,昆突頭領到城外了!”室外突然傳來激動的高喊,打斷了奕六韓的沉思。

  接著是紛踏的腳步聲、興奮的奔走相告聲、轟然的歡呼聲,整個院子都沸騰起來。

  奕六韓五個最好的兄弟,括廓爾死了,昆突自從玉井山夜襲就走散了。

  本來他準備帶領人馬去高臨,但高臨在玉井山東南,他卻一直往西走,到了白豹羌的領地,投奔了白豹羌的一個小帥,就住在小櫟穀。

  昆突並未告訴羌人自己是奕六韓手下,隻說野利部滅亡後,自己帶著族人逃出來。

  這次柯英響應趙欒,入寇中原。昆突跟隨白豹部的一員小帥留守大小櫟穀。

  奕六韓進攻大小櫟穀時,葛衝負責攻打小櫟穀,昆突起初率兵奮起抵抗,後來羌人小帥投降,昆突也跟著投降,到了葛衝軍中,才知道葛衝的主帥就是奕六韓。

  昆突興奮至極地從小櫟穀衝到大櫟穀,準備拜見汗王,卻未趕上——奕六韓接到歌琳病重的消息,已經飛騎返回中原了。

  後來奕六韓在烏幹道中伏,掉落懸崖。又被豹躍軍救起,全身幾處骨折,在慶祥嶺下的胡空堡住了一個月。

  而昆突跟隨葛衝,追擊柯雄的殘部,一直打到羌族黃牛部,仍然沒有抓住柯雄本人。

  等昆突返回胡空堡來拜見汗王,結果再次錯過——奕六韓身體一好就飛奔回饒鳳城看歌琳。

  於是昆突就留下來,和葛衝一起掃平白豹部餘賊,整肅大小櫟穀。

  又過了一個月,一切妥當了,他才趕到饒鳳城來拜見汗王。

  奕六韓早就收到昆突要來的消息,此刻早膳還未吃完,他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拉開門對滿院興奮的野利親兵們吼道,“走,兄弟們,跟我出城迎接昆突頭領!”

  瑪吉也激動地跟上去,“汗王,等等我,我也去!”

  霏霏在後麵扯住她,“誰來了,葉三郎這麽興奮?”

  瑪吉白她一眼,身子一扭想掙脫她,霏霏身負武功,瑪吉竟甩不開她,兩人扭在一起廝打起來。

  瑪吉跟著歌琳學過一點武功,但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哪裏比得上在胡空堡住了幾年的霏霏,很快就被霏霏打翻在地,膝蓋頂住她的背,正要再出幾拳好好教訓她,可是突然發現——院子裏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葉三郎早走了,咱倆還在這裏幹啥!”霏霏急忙跳起來就往外衝。

  “喂,等等!等等我!”瑪吉狼狽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他們從哪個城門出城?”

  “我怎麽知道!都怪你要跟我打架!”

  “明明是你先打我的!”

  “別廢話了,快去馬廄!”

  ———————

  饒鳳城外群山殘雪初融,零星的積雪覆蓋著山野,逶迤丘壟之上似有數道裂痕。早春的寒風裏,稀稀疏疏的枯枝在陽光下招展。

  昆突和手下數百人,打著白狼旗,遠遠從殘雪覆蓋的原野馳來,飛揚的馬蹄踏起凍土四濺。

  昆突率先勒馬,跳下馬背就飛奔過來。

  撲到奕六韓腳下跪倒,從胸腔深處迸出一聲哽咽,“汗王!”

  光陰荏苒,往事如煙。

  仿佛還是十歲那年,和阿部稽、勒內一人抱了一隻小狼崽,回到部落的路上,遇到了昆突和沙列魯。

  幾個小男孩為了小狼崽打起來,沙列魯被阿部稽打翻在地,勒住了脖頸。

  而自己和昆突打了個平手。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能令自己全心信任的,竟隻剩了這一個兄弟。

  奕六韓將昆突拽起來,拉進懷裏緊緊抱住,不住拍打昆突的肩背,又將昆突從懷裏推出去一點,把臂而望。

  昆突看見奕六韓的容顏,痛聲喚道,“汗王……你……這麽瘦?”

  “以前我不是也很瘦嗎。”奕六韓苦笑,忍住心口撕裂般的痛楚,拍拍昆突,“當初我進王庭做狼衛,才第一個月,你們就說我胖了,記得嗎?”

  昆突當然知道奕六韓為何會瘦成這樣,忙道,“汗王,帶、帶我去、去給公主、祭一碗血、血酒……”

  昆突說話結巴的毛病,看來還是沒好多少。

  奕六韓拍拍昆突的肩,往向落山的方向望去,發辮被風吹起,襯得他瘦削的臉愈加俊美而陰鬱,眼裏淚水漸湧,“好,我這就帶你去,就我們哥倆。”

  ————————

  祭奠完歌琳回到饒鳳城,奕六韓在府衙設宴給昆突接風。

  出席夜宴的除了奕六韓和昆突,還有饒鳳城郡守,以及奕六韓匆忙離開大小櫟穀後、平定剩餘羌人有功的葛衝、葉靖,還有奕六韓此次西征的重要謀士朱斐。

  席間,昆突對沒有捉住柯英父子表示自責,奕六韓笑了,拍拍昆突的肩,舉起酒杯,“柯英父子的頭顱應該不久就會送到了。”

  “呃?”昆突不解。

  奕六韓看看朱斐,“這裏有個治羌多年的謀士。”

  朱斐笑著解釋道,“柯英父子不是往鮮水西邊逃去了嗎?三少將軍已聽從我的建議,向鮮水沿岸的鳥吾羌和留何羌派遣使者,允許這兩個部落渡過鮮水來放牧,鮮水東南的牧場,全都給這兩個部落。而且還懸賞五十萬,求購柯英父子人頭。屆時,自會有人把這兩父子的人頭給我們送來。”

  昆突佩服地看著朱斐,“先生,好,好計策!”他突然又想起什麽,“鮮,鮮水東,東南,不是紅,紅雕部……”

  “我準備在西疆建幾個郡城。”奕六韓道,“專門用來屯田以及安置投降的羌人,比如這次投降的紅雕部。我原來是準備扶立紅雕部的酋長赭勒當羌王,讓紅雕部入住大小櫟穀。

  但是和朱先生一商量,還是決定,不再扶立羌王。

  羌人種支繁多,各部都有首領,經常互相攻伐,難以形成統一勢力。

  這次我在饒鳳城一打敗柯英,其餘郡縣的諸羌馬上瓦解,迅速退兵。

  可見,其實諸羌比我們草原五部更好控製。

  關鍵要看怎樣控製才得法。

  我已經上奏朝廷,準備冊封紅雕部酋長赭勒為鎮西將軍,金城郡侯。讓紅雕部全部遷入內地,其中勇武者招募為義從兵,其餘墾荒屯田。

  然後,把我們的邊民遷入大小櫟穀,大小櫟穀土地肥沃,宜農宜牧。

  我們剝奪了羌人不多的農田,羌人生存空間更小、更貧窮,諸部落爭奪也會更激烈,更便於我們控製。

  當然,我們對諸羌要區別對待,不能全部打壓。比如剛才說的,鳥吾羌和留何羌這次未參與劫掠中原,我們就大大獎賞他們,把打敗的部落牧場讓給他們。

  具體還有許多細則,昆突,我已上表朝廷,讓你接任下一任護羌都督,朱先生做你的長史……”

  “汗王……”昆突一震,他知道北梁的護羌都督,往往都由西疆大行台兼任,這是要讓他出任一方封疆大吏了,抬起頭來,看見的是奕六韓充滿信任和深厚情義的目光。

  一陣心潮澎湃,不擅言辭的他更加結巴,“是,汗王。多謝、謝汗王!”

  奕六韓一笑,拍拍他的肩,低聲對他道,“好兄弟,我聽葛將軍說了,你打黃牛羌時作戰英勇,陣斬黃牛羌大酋長和兩個豪帥,奪得牲畜五萬頭!我要好好嘉獎你,有一份大禮要送你!”

  昆突連忙謙讓,“葛、葛……”他本來想說,追擊柯英父子、攻打黃牛部一役,葛衝功勞比自己更大,但一著急反而半天說不出來。

  葛衝和他並肩作戰,已經了解他的脾性,一擺手道,“你就不要客氣了,三少將軍自有獎賞給我。這份大禮卻是非你莫屬的!”

  奕六韓縱聲大笑,舉起手,雙掌“啪啪”相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