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弦歌已斷(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2978
  “嘩啦”一聲,門扇突然之間拉開。

  霏霏嚇一跳,差點一頭栽倒進去,扶住門框穩住身形,震驚地睜大了眼。

  他站在門口,多日未進食,讓他原本高大的身軀變成一副高而瘦長的嶙峋骨架,眼窩和臉頰都微微下陷,滿臉汙垢被淚水衝刷成一道道,雖然已經幹涸,卻形成了詭異的仿佛圖騰一般的圖案。從鬢角一直蔓延到兩頰的亂蓬蓬的胡髭,糾結著鼻涕、淚水、塵土混合的汙垢。

  乍然從昏暗的靈堂走出,漫天漫地的雪光迎麵刺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秀長眼睛,出現了片刻的盲目。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這樣的他。

  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霏霏毛骨悚然地想,這味道……是屍臭。

  盡管天氣寒冷,但屍體的氣味是不會好聞的。

  他一直抱著她的屍身嗎。

  霏霏隻覺脊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怯怯地往靈堂裏看了一眼,卻沒有看見她。

  那具棺木靜靜停在暗處,已經合上了。

  他把她放回去了嗎?

  “帕姨……”他的聲音讓霏霏捂住了嘴,幾乎駭然驚叫。

  他的聲音怎麽變成這樣了,以前那樣清朗陽光的聲音,變得低沉喑啞,仿佛砂紙摩擦鐵石,“帕姨,把小歌……下葬了吧。”

  —————————

  雪霽天晴,蒼穹湛藍,空氣清冽。

  向落山坐落在饒鳳城北麵。隔著大片掉光了葉子的樹林,可以看見東邊的瀧河就像一條慘白色的白練,寬寬窄窄地蜿蜒伸展,橫亙於天地之間。而西邊白雪皚皚的山脈漸次抬高,聳立天際,無數雪白的山頭綿延起伏,仿佛潔白無瑕的巨大臥佛雕像。

  歌琳就葬在向落山東北麓的斜坡,按照野利部的習俗,沒有壘墳丘,也沒有墓碑。

  然而這個位置,就算沒有任何標誌,奕六韓也不會忘記。

  選墳地時,他走到這裏就再也無法挪動。

  野利部信仰雪山女神,這個位置前臨大河,背後是綿延的雪山張開雙臂環抱。而前方更遠的地方,則是野利部曾經生活的大草原。

  我的小歌,要永遠在雪山女神的懷抱裏,遙望著故鄉。

  漫山遍野的積雪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悲徹入骨的胡笳聲在天地間回旋,仿佛是一縷縷斷魂在悲泣。

  送葬的人漸漸走光了,連不肯離去的霏霏,也被奕六韓利刃般的眼神嚇得乖乖離去。

  奕六韓隻留了帕麗。情同母子的二人,坐在歌琳墓前。

  帕麗慢慢將事情從頭到尾地講了,隻隱瞞了奕六韓和瑪吉一節。

  講述過程中,她看見奕六韓低垂的發辮下,肩膀在劇烈顫抖,搭在膝蓋上的手由於用力握拳,骨節慘白發青,手背上青筋暴突。擔心他承受不住,她幾次停頓,然而,每次她停頓下來,他都嘶啞地低吼,“講啊!繼續!”

  講到蘇葭湄假裝滑胎,讓侍女傳謠說歌琳踢了她肚子,葉振倫聽說後暴跳如雷趕來,一腳猛地踹中歌琳腹部。歌琳剛小產還未恢複,被這一腳踹得跪倒在地,彎腰吐出大口的血,葉振倫又從侍衛手裏拿過刀鞘,狠狠抽打歌琳的臉,直打得歌琳滿臉鮮血飛濺,牙齒迸落,當場暈死過去。

  “啊——”帕麗聽到一聲從胸腔深處迸出的哀嚎,仿佛有誰把他的心髒生生挖了出來,那樣淒慘、悲慟、絕望的哀嚎,嚇得帕麗連忙撲過去,將養子抱在懷裏,緊緊地把他劇烈痙攣的身子摟住,把他的頭摁在自己胸口,“小奕,你冷靜,冷靜。你要為小歌報仇,就一定要先冷靜!”

  可是他發了瘧疾般劇烈顫抖,抖得全身都要散架,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始終發不出聲音,也哭不出來。

  許久許久,他才終於爆發出一聲野獸失偶般的悲嚎,啊地一聲哭了出來,抱住帕麗失聲痛哭,“為什麽?帕姨,我做錯了什麽,父親要這樣?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心愛的女人?”

  帕麗的胸口迅速被養子的淚水打濕,感受著他悲狂至極的嚎哭,他體內那洶湧澎湃的悲傷,一陣陣衝擊著她,撕扯著她的心扉,讓她也覺得痛不欲生,不由抱著他也哭了起來,“小奕,你冷靜,千萬要冷靜,那畢竟是你的父親……不管他做了什麽,向父親尋仇,天地不容啊。”

  “小歌……我對不起你!”他突然推開帕麗,撲到墳頭發狂般地以頭撞擊堅硬的凍土,直到額頭上的傷口崩裂,血流披麵,和著淚水奔流,“小歌,是我對不起你!”

  帕麗撲過去抱住養子臂膀,心疼得五髒六腑都抽搐了,“小奕,小奕!你不要這樣……她的死未嚐不是性格使然……你已經盡力了……”

  又勸了很久,終於讓養子稍稍平靜下來,整個頭埋在膝蓋間,低啞地問道,“小歌死前都有什麽遺言……”

  帕麗把歌琳死前說的話轉述了一遍,隻隱瞞了那句“讓我傷心的是瑪吉。我讓她先走,是為保護她,沒想到她……”

  聽著聽著,奕六韓突然猛地抬起頭,滿是淚水的眼睛裏迸射出狂暴的血光,“什麽?什麽進帳篷一起睡?”

  帕麗被養子的神情嚇呆住了,訥訥道,“我也不明白,我隻是把她的原話告訴你。”

  “進帳篷一起睡?”奕六韓喃喃地重複,瞳孔慢慢擴散,眼裏有什麽駭人的情緒即將爆裂開來,陡然間,他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怒吼,滿頭青筋暴突,“啊,賤人在騙我!賤人嫁給我的第二天就對我撒謊!她從嫁給我起就開始害小歌!啊——賤人,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和她的孽種!”

  他突然撕開衣襟,扯出一根絲繩,低頭將那枚玉墜狠狠地拽下來,發出一聲暴吼,用力捏得粉碎,然後一把將滿手碎玉用力拋擲出去。

  夕陽斜暉下,那一枚鏤刻著“所望與君”的玉墜,化作了點點晶瑩的淚水飛濺開來。

  ————————

  書盈輕輕推開暖閣的門,隻見蘇葭湄靠在引枕上睡著了,書冊攤開在膝頭。她一隻手放在已有明顯隆起的腹部,另一隻手習慣性地隔著衣襟,握住她和夫君配對的玉墜。夫君的那一枚鏤刻著“所望與君”,而她胸間這一枚鏤刻著“永如今夕”。

  “少夫人,少夫人。”書盈在她耳畔輕喚。

  濃長的羽睫輕輕一抖,蘇葭湄睜開眼,從引枕上直起身來,翻開的書冊掉落到榻上,“夫君回來了?”

  她眼裏透著幾許煙雨般的迷蒙,似乎還沉靜在剛才的夢境裏。夢裏,夫君先用兩指撫摸她的唇,然後俯身吻她,那樣熾熱的吻,能把她整個靈魂都摧毀。

  “少夫人是睡迷糊了吧,三少爺哪有這麽快回來的?上次的軍報還說,他在饒鳳城大敗柯英,追擊柯雄去了。”書盈微笑道。

  蘇葭湄輕輕吐出一口氣。她心裏很矛盾,既思念他,渴望他平安歸來;又惶恐害怕,自從歌琳偷偷出走去前線,她就擔心歌琳會跟夫君告惡狀。

  “修魚也真是的,這種時候怎麽能幫歌琳去找夫君。”蘇葭湄不敢麵責修魚,背地裏跟書盈抱怨道,“歌琳什麽狀況都沒搞清楚,這一跑去告狀,夫君和父親的矛盾必將空前激烈。咱們可就都中了二房那些人的奸計了。”

  說到這裏,她語氣低了下去,垂首黯然,不住搖頭,“我還在籌謀著,怎樣把二房的陰謀揭露出來,讓歌琳和我之間能解除誤會,結果歌琳就急急地去前線告狀了……”

  書盈歎息道,“事已至此,野利妾也追不回來了。三少夫人勿憂,不管野利妾跟三少爺說啥,將來咱們總能解釋清楚。隻是時間早晚。讓三少爺多誤會一些時日,將來知道了真相,反而加倍補償你。”

  蘇葭湄長歎,“但願能解釋清楚……”

  要把吳香凝揭露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目前蘇葭湄沒有任何證據。而且葉振倫再疼愛她,她畢竟隻是兒媳,吳香凝和葉振倫幾十年夫妻,又為他生了三個好兒女,其中一個女兒更是當朝太後。

  蘇葭湄想來想去,應該先從令姬處打開缺口,吳香凝是令姬的親姑姑,隻要令姬能站出來揭發,可信度就比較高了。

  於是她交待書盈,如此這般。

  這日,該找的人都找來了,於是書盈進來報知蘇葭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