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弦歌已斷(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156
  帕麗疲憊而無奈地閉了閉眼睛,淡淡道,“你起來吧,我知道了。”

  瑪吉長長鬆了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終於呼吸到空氣。

  可是這天午後,奕六韓並未到達,瑪吉等人一直等到傍晚,才有消息傳來,奕六韓剛出白狼縣就不慎墜馬,摔傷了腿骨。

  瑪吉聞訊,心中劇烈一痛:以汗王的騎術,居然會馬失前蹄,可見心中有多焦急痛楚。

  如此又過了幾日,這天一大早,突然彤雲蔽日,北風怒號,氣溫又驟降了。

  天上沉沉的陰霾像厚重的鐵幕,北風吹得院中的樹木發出淒厲的颯颯聲,這時,風裏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猛烈的馬蹄聲驚破清晨的寒霜冷霧。

  院中所有的親兵都把頭轉向院門。

  帕麗和瑪吉從正房廊下跑出來。

  小柔也從房間跑到廊上,引頸而望。

  由於是清早,院門都還沒開,突然就被人大力撞開,發出轟然一聲響。

  “小歌!我回來了!”一聲撕心裂肺、摧肝裂膽的呼號,一個人影一瘸一拐地奔了進來。

  那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而像一個從深山老林裏跑出來的野人。滿頭粗黑發辮全部散了,被風吹得亂糟糟地,像稻草般亂七八糟披散著,多日未剃的胡須蓬亂地遮住了大半張臉,胡須上全是黑乎乎的汙垢,滿身滿臉都是塵土和汙垢,身上的皮襖已經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那雙露在外麵的眼睛,布滿血絲,血紅可怖,像是有瘋狂的烈焰在燃燒。

  他從進院就發瘋般橫衝直撞,發狂地悲嚎,“小歌!小歌呢?小歌,我回來了!”

  他似乎根本不相信伊人已逝。以為還跟過去一樣,每次打仗歸來,他剛進院,她就會從西廂房猛地衝出來,綠眸閃耀,裙裾飛揚,撞牆自盡般撲進他懷裏,整個身子往他身上躥,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他,仰起頭來與他瘋狂熱吻。

  他直直地望著布置成靈堂的西廂房,白色的喪幔在北風中飄蕩,“小歌……我回來了……”他目光發直,呆呆地呢喃著,身子劇烈一搖晃,於闐搶上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整個院子裏一片死寂,隻有北風呼嘯著掠過樹梢。

  所有的人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屏住了呼吸,看著那個披頭散發、滿身汙垢、一瘸一拐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向靈堂走去。

  “小歌……我回來了……”

  “葉三郎,葉三郎!”忽然院門處奔進來一道火紅的身影,彎腰扶著膝蓋大口喘氣,“葉三郎你等等我!——哎,等等我!”

  火紅的身影喘息稍定,就繼續往靈堂方向追過去,卻在堪堪要追上的時候,被“砰”的摔門聲關在了外麵。

  “葉三郎!喂,你開門!”霏霏嘭嘭拍打著黃楊木門,“讓我進去給小歌姐姐燒柱香!”

  突然,門內傳來的“哐當”一聲巨響,讓霏霏陡然頓住,趴在門扇上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將耳朵貼在門上諦聽:門內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男子狂亂而悲愴的低語。

  她的心驀然狂跳起來:葉三郎把棺材劈開了,把他心愛的女人抱出來了?

  難言的震撼撞擊著她,忽然就有眼淚無法抑製地滾落,霏霏整個身子靠在門上,額頭抵著門扇,許久不動。

  門內也逐漸安靜下來,無聲無息,似乎裏麵空無一人。

  午後,素雪飄零,漫天漫地雪花紛飛。

  霏霏靠著門慢慢地坐下來,雙手抱膝,背靠門扇,仰望著滿天飛雪。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她出生那天,也是大雪霏霏,所以父親給她取名“霏霏”。

  一個胡族婦人穿過飛雪走來,溫和地對她說,“霏霏小姐,你要不要進房休息,喝點水,吃點東西?”

  霏霏從膝蓋上抬起頭,對她和善地一笑,滿麵塵埃也遮不住絕世的明豔,美眸刹那間如星辰璀璨,“不,我在這裏陪他。他什麽時候出來,我什麽時候離開。”

  帕麗隻得離開,讓於闐給霏霏送去水和吃食。

  霏霏見於闐過來,焦急道,“裏麵一點聲音都沒有,葉三郎不會自殺吧?”

  於闐將托盤放在地上,貼到門扇上諦聽了一會,對霏霏搖頭道,“汗王還活著。”

  “你怎麽知道?”霏霏依然一臉擔憂。

  “我能聽到人的呼吸聲。”

  “真的嗎?為什麽我聽不見?”

  “額,大概內力深厚的人才能聽見吧。”

  “噢……”霏霏鬆了口氣,點點頭,綻開笑容,“謝謝你。”

  她拿起一張蒸餅吃起來,問道,“你叫他什麽?汗王?”

  “叫習慣了。”於闐頷首道。

  “小歌姐姐是你們的公主?”

  “嗯。”

  “汗王很愛你們公主?”

  “愛得拿全世界跟他換,他都不要呢。”

  “我知道。”霏霏點頭,咽下一口餅,“在烏幹道,他摔到懸崖下,身上幾處骨折,但他都要急著回來看你們公主。後來在沙泉縣,他接到你們公主過世的消息,當場就暈死過去。救醒後他就瘋了似的狂奔,我懷疑從那天起他就沒睡過覺,沒吃過飯。要不是他在白狼縣從馬上摔下來,小腿骨折,耽擱了幾天,我根本追不上他。”

  於闐側過臉去,麵肌顫抖,強忍住淚水。

  “你們公主很美吧?”

  “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於闐說道,仰頭望著廊外飛雪,眼裏彌漫開一層迷蒙的水霧。

  “唉,她到底怎麽死的?來報喪的那個人支吾著說不清。”

  “自殺的,軍報說汗王在烏幹道戰死了。”

  霏霏眼中升起無比的仰慕與欽佩,“好剛烈的女子。”

  於闐重重點頭,滿眼驕傲,“公主病了多日,已經非常虛弱,卻還有力氣抽出匕首,紮進心窩,那一刀又快又準,根本救不過來。”

  “真是個堅剛勇敢的女子……”霏霏眼神裏是無盡的向往,“可惜我不能親見她的風采。”

  於闐再也忍不住,將臉埋進了手裏,雙肩抖動,無聲地哭起來。

  直到暮色降臨,雪仍在下,奕六韓仍未出來,霏霏也仍抱膝靠牆守在門外。

  雪花紛紛灑灑,如瓊花亂舞,須臾積粉,頃刻成鹽,隨風而起,層層疊疊鋪滿庭院和枯枝。

  忽然間,大雪中傳來淒厲的長鳴,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霏霏仰起頭,透過翹簷飛雪,看見大群黑鳥在天上盤旋,隨著雪花飛揚飄落,像黑色的雪片與白色雪片交織落下,灑下一串串淒愴的悲鳴。

  霏霏隻覺魂斷神驚,不由趴在門上,對著門縫輕聲呼喚,“葉三郎,你能聽見嗎?你和我說一句話好嗎?”

  然而,屋內依舊死水深潭般,無聲無息。

  霏霏扒著門縫往裏瞧,漆黑的靈堂內什麽也看不見。

  他抱著心愛的女人睡著了嗎?

  “霏霏小姐,你去睡吧,我來勸勸他。”帕麗又來了。

  霏霏用袖子抹去一臉冰冷的淚,倔強地搖了搖頭,“他不出來,我就不走。”

  帕麗歎息一聲,靠在門上對著門縫說話,“小奕,是帕姨。你聽我說,死者已矣,你應該堅強起來……”

  帕麗勸了很久,裏麵一點聲息都無。

  最後,帕麗隻得離開,臨走時勸霏霏進房睡覺,霏霏不肯。

  帕麗讓於闐給霏霏送來氈毯和錦被,霏霏將氈毯鋪在靈堂外的廊道裏,裹著錦被就這樣睡了。

  “三郎,你在裏麵陪著她,我在外麵陪著你。”少女霏霏滿眼癡情,裹著厚厚的錦被,望著夜空下飄零的雪花,喃喃道。

  第二日又是一整天,奕六韓把自己關在靈堂裏。

  霏霏仍在外麵廊上守著,不時扒著門和他說話,然而,沒有聽到一句回答,甚至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看見有個胡女遠遠地逡巡,似乎想過來,又不敢。

  對麵廊下還有個倚著廊柱搔首弄姿的年輕女子,頻頻朝這裏張望。

  霏霏不關心這個院中的女人們,她知道這裏住都是葉三郎的女眷,她也知道他肯定有很多女人,但她毫不關心。

  她隻在意他的悲喜,她隻關心怎樣幫他從悲傷中走出來。

  午後,雪停了,陽光普照,滿院積雪如同晶瑩剔透的鏡子,泛著耀眼的白光。

  霏霏上完茅廁回來,拉住於闐道,“你去聽聽他還活著嗎?”

  於闐跟著她來到靈堂外,貼著門諦聽了許久,眉頭鎖得很緊,霏霏緊張地瞪大眼,臉色煞白,“怎麽了?”

  “氣息很微弱,汗王他……”於闐也焦急起來。

  “那怎麽辦?”霏霏跺腳,“破門而入吧!”

  於闐搖搖頭,“還是先去把帕麗嬸子叫來吧。”

  “快去啊!”霏霏急得哭出來,轉身就拍打房門,“葉三郎,你再不出來,我們就破門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