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直搗王庭(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872
  大櫟穀三麵環山,一麵臨水,穀內有湖水、草場、農田,東西長兩百多裏,南北寬一百多裏。

  越過慶祥嶺,地形地貌大為變化,大櫟穀周圍的山比起慶祥嶺,明顯低緩,呈現出十分舒緩的起伏,脈脈環繞著這片寬廣肥沃的穀地。

  濃濃夜色籠罩下的大櫟穀,四周山脈都被白雪覆蓋,在星月微光下,浮動著淡淡的銀白光華。

  王族所居的東南穀地,奕六韓勒馬高坡,俯瞰著山下大片的營寨。

  月光下,山寨黑幽幽的影子布滿了穀地,寨子上空高高飄拂著描繪金色和白色豹頭的旗幡。

  寨子每隔幾步有一座高高矗立的箭樓,箭樓上值崗的羌兵因為嚴寒和疲倦,裹著皮氅靠在木珊欄上打盹兒。

  羌王柯英的二十多個侍妾,十多個未成年的兒子,二十多個女兒,都沉浸在睡夢中。

  山崗上寒冷的夜風撩起奕六韓的發辮,周圍密密麻麻的中軍營士兵都屏息凝氣,座下的駿馬已經套上了嘴、裹上了馬蹄,安靜得仿佛這麽多人馬都是透明的。

  策馬立在奕六韓身邊的霏霏,大氣都不敢出。不時回頭看一看山坡上以及坡下蜂集蟻聚的士兵們。

  她心中非常震撼:寂靜夜色裏,上萬士卒嚴陣以待,居然聽不到半點聲響,連呼吸聲都不聞。

  可見平日主帥是如何治軍嚴厲,如何威信懾人。

  不由默默仰頭看了一眼策馬而立的奕六韓,他的發辮被風吹起,露出英挺的側影輪廓,高高的鼻梁如山嶽般挺直。

  可他至始至終俯瞰穀地,或者回望自己的士兵,壓根像是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霏霏的眼裏流露出明顯的崇拜和愛慕,低頭撫了撫馬鬃,心中像被一隻小蜜蜂蟄了,又甜蜜又刺痛。

  她一向自恃美貌,不管走到哪裏,男人對她都是垂涎三尺,極盡諂媚。唯有這個葉三郎,從初見她就表現得淡定冷漠。

  遙遠的東北方向,突然出現了幾點耀眼的火把,漸漸連成了一條跳躍的紅線,從這個位置看過去仿佛紅色的明珠,在黑絲緞上麵滾動。

  這是在曲瑪拉幹河鑿冰的士兵們得手的信號。

  中軍營的士兵們開始做好衝鋒準備,取下套住馬嘴的嚼子和裹住馬蹄的牛皮。戰馬意識到大戰來臨,開始激動起來,或蹬腿噴鼻,或搖頭晃腦,或者仰頭嘶鳴。

  坡下營寨箭樓上的士兵,突然驚醒了,下意識地準備拿起掛在脖頸上的號角。

  然而,他沒有拿到號角,而是抓住了一支從他胸口冒出的長箭,他張開嘴正要叫喊,突然又一支長箭從嘴巴裏穿出來,接著又是幾支長箭將他釘死在木珊欄上。

  接著,營寨死一般的寂靜被山頭高亢刺耳的號角聲撕裂,數以萬計的黑影鋪天蓋地從冰天雪地的山坡上呼嘯而下,馬嘶聲、喊殺聲、千軍萬馬的奔騰聲,如驚濤駭浪般席卷了這片山腳的山寨。

  居高臨下,勢如破竹。

  白豹部留守的羌民,萬萬沒想到會突然遭到夜襲,他們甚至搞不清是哪股敵人,怎麽一下就從天而降了。

  無數燃燒著的火箭,鐸鐸鐸地打在木頭築成的寨柵上,刹那間燃起衝天的火光。

  火光熊熊,濃煙滾滾中,潮水般的黑甲士兵漫過山坡,摧枯拉朽般衝毀營寨,無數馬匹衝下山坡騰空而起,撞開寨柵,或者從寨柵上空越過。部分戰馬越過障礙的瞬間,被木柵尖端洞穿馬腹,內髒和鮮血淋漓而下在半空中潑濺。

  火光中隻見被衝毀的寨牆裏,驚慌失措地跑出無數的羌民,慘叫哀嚎著地狼奔豕突,但立刻就被身後湧出的梁軍踏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淒厲的號角聲從各個方向響起,寨子周圍駐紮的羌兵吹響號角,迅速地集結兵馬、阻止抵抗。

  寨子裏的女眷在衝出來之後,也迅速地騎上了馬,拈弓搭箭,一箭箭如飛火流星撕破夜色,將坡上仍在往下衝的梁兵們射得人仰馬翻,滾落下一大片。

  柯英的大夫人那勒姐,帶馬在穀地曠野裏橫向奔跑,聲嘶力竭地嘶吼著,指揮兵馬抵抗。

  柯英的二十多個侍妾,二十多個女兒,全都舉著各種武器,帶著士兵們怒吼著衝殺。他們在寬廣的穀地曠野排成陣型,築成一道堅實的堤壩,從坡上俯衝而下的梁軍如一陣陣浪頭撞碎在這道堤壩上,斷臂殘肢伴著瓢潑血雨將這片寧靜的穀地變成了修羅地獄。

  遠處的黑暗裏突然有奔雷般的聲音響起,仿佛有霹靂沿著山脈炸響,整個大地都在震動,四麵八方白皚皚的山陵都在顫抖。

  驟然間,從西北方向冒出無數的驚馬,鋪天蓋地地奔騰而來,掀起騰空的雪浪,仿佛翻騰的滔天大水,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席卷大地。

  原來,煎當告訴奕六韓,大櫟穀西北方向是白豹部的馬場,那裏放養著數萬匹馬,柯英入境帶走了一多半,也還有將近六七千匹馬,於是奕六韓讓葉靖帶一部分士兵,前往馬場放火,將那些受驚的馬匹往大櫟穀東南方向驅趕。

  幾千匹奔騰的駿馬,驚濤駭浪般地咆哮著,地動山搖地席卷而來。穀中的雪地瞬間被踏成了黑泥沼澤,馬匹衝破了羌兵的堅陣,火光中隻見無數人和馬被撞飛出去,震耳欲聾的慘叫哀嚎聲響徹整個穀中曠野。

  柯英的大夫人那勒姐也被撞翻,她躍下馬背就地一個翻滾,眼前全是數不清的馬腿,有力地起伏蹦越,濺了她一臉雪泥。

  她大吼一聲躲過一柄敵人的大刀,手裏抓著的長箭順勢插進馬腹,接著又是一匹馬奔騰而至,她一個翻滾躲開,撿起敵人掉落的大刀,揮刀橫掃一連砍翻數騎馬腿。

  “夫人快上馬!”一名羌兵剛將坐騎讓給那勒姐,就被奔馳而至的戰馬無情地踐踏而過,隻留下一攤血肉。

  “夫人,不好了,西邊也有敵軍攻來了!”傳令兵策馬飛奔過來稟報。

  “傳令士兵,保護小王子們,往曲瑪拉幹河撤退!”那勒姐一邊揮刀砍殺,一邊聲嘶力竭地吼道。

  數十個傳令兵在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的戰場穿插奔馳,將命令傳達下去,以那勒姐為首的白豹羌殺開一條血路,朝東北方向的曲瑪拉幹河飛馳而去。

  跑在前麵的先鋒部隊,最先馳上了河麵的冰層,接著一片馬嘶人喊,不斷有馬蹄打滑摔倒在冰麵上,遠遠的小櫟穀那邊也騰起了衝天火光。

  “傳令下去,過了曲瑪拉幹河往西跑,咱們去黑鹽池,不要去小櫟穀,那邊也被敵軍包圍了!”

  那勒姐剛把命令傳下去,隻聽一聲清脆而巨大的冰層斷裂聲傳來,哢哢哢的聲音起初斷斷續續,隨即就逐漸連成一片。

  火光中隻見一道又一道黑色裂紋在冰麵上迅速蔓延,“快往回跑!往回跑!”冰上的士兵們喊叫著、驚恐地策馬往岸邊奔跑,然而很多人剛跑到半路,伴隨著驚心動魄的巨響,一塊又一塊的冰麵斷裂塌陷,無數騎兵順著冰麵滑落河中,瞬間慘叫著被黑洞洞的河水吞沒。

  一時間河麵上全是大塊大塊斷裂的冰層,高速撞擊著、崩裂著、四處浮動散開,無數士兵和馬匹發出臨死前的絕望慘叫,無數手臂、馬頭在河水裏掙紮、沉沒……

  “後退!後退!從白蘭山口撤出去!”那勒姐聲嘶力竭地傳令。

  白蘭山口在大櫟穀東邊,那勒姐調轉馬頭帶領羌兵們朝東邊突圍,忽然隊伍前方像在雪崩一般,一股股士兵轉過身,猶如決堤的洪水往回撤退。

  “東邊也有敵軍!”

  “東邊有敵軍殺過來了!”

  那勒姐大吼一聲,“衝上去,跟他們拚了!”一扯馬韁,駿馬長嘶一聲騰空而起,一連越過無數人頭,朝來勢洶洶的敵軍猛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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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中的黨羅道,兩邊都是積雪皚皚的高山。那些凸出的岩石和姿態各異的枯樹,仿佛黑色的斑斑點點。

  月光下,一支騎兵隊伍正蜿蜒行進,深夜的穀道裏傳來馬蹄踩在雪地和枯枝上的吱嘎之聲。

  隊伍最中間一乘雙轅青帷馬車旁,隨行著一個騎赤紅高頭健馬的青年。長發披肩,頭戴厚厚的金色貂皮帽,帽子上高高地插著三尺長的雪白雉羽,外披綴白貂毛的金色披風,內穿漆成金色的鎧甲,腰間懸著彎刀,馬鞍邊還掛著一柄造型奇異的鐵錘。

  正是柯英的長子——柯雄。

  身後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數騎快馬沿著大隊伍邊緣奔馳而來,在柯雄麵前翻身下馬,半跪稟道,“大王子,期彌的斥候隊回來了!”

  話音剛落,隨後就有幾騎飛馳而至,滾鞍下馬,向柯雄稟報:在石川口至今沒發現敵人蹤跡。

  柯雄深蹙俊秀的英眉,心中納悶。

  葉三郎追在他後麵多日,最後一次探到葉三郎的大軍,離自己隻有兩百裏,照理說,應該已經走到石川口了。

  難道葉三郎收到緊急軍令,已經撤退班師了?

  柯雄道,“你們休息吧,換昌彌他們隊,再去石川口周圍探查。”

  說罷,柯雄策馬靠近馬車,在車窗邊低聲稟報。

  車內隻有一聲含糊的呻吟。柯英身受重傷,一直躺在馬車內,每天隻勉強撐起,在車窗邊露一下臉,讓士兵們知道羌王還活著,以防兵變。

  大軍走出黨羅道在穀口邊紮營,柯雄剛剛睡下不久,又一隊斥候返回,稟報柯雄:仍然沒見到葉三郎大軍的蹤跡。

  柯雄裹著大氅坐在軍帳中昏暗的油燈下,心裏漸漸有了不好的預感,派去大小櫟穀搬救兵的斥候,現在還未傳回消息。

  照理說,那一隊斥候出發很早,而且他們走的是烏幹道,又都是身手敏捷擅於攀爬的,烏幹道雖險峻,但離大小櫟穀極其近,他們應該早就到了。

  母親那勒姐是個智勇過人的女性,她得到我求援的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派人來聯係,在她整軍出發之前,就會先派斥候來知會我。

  這時,突然有一道霹靂擊穿了柯雄的頭腦:

  莫非,葉三郎大軍忽然轉了方向,改走烏幹道了?

  柯雄整個人在氈毯上僵住,一股森森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所有的感覺刹那間都消失了,隻剩下極度的恐慌。

  他立刻叫來一支斥候隊,讓他們連夜出發去大小櫟穀。

  斥候隊走後,柯雄再次躺下,卻無論如何無法入睡。曠野上寒風呼嘯,仿佛無數厲鬼在奔跑。

  風裏似乎有急促紛亂的馬蹄聲,柯雄一坐而起,一名親兵驚恐萬狀地闖進來,幾乎軟倒在地,“大王子,梁人攻占了大小櫟穀!大夫人殉難了!小王子們全部被殺!”

  “母親!弟弟!”柯雄發出撕心裂肺地震天哀嚎,彎下腰拔出佩刀,舉刀指天,“留一隊士兵守住大營保護父王,其餘白豹部兒郎們,跟我殺回大小櫟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