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永失所愛(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168
  天邊露出慘白的曙光,喊殺聲漸漸小下去,羌民們四處奔逃的身影隨著鐵騎的反複踐踏已經逐漸稀疏。

  到處是冒著濃煙、燒得焦黑的殘存營寨,無數屍體掛在寨柵上,鮮血和內髒與踩得稀爛的雪地融成暗色的沼澤。

  穀地西北馬場的大火已經熄滅,遠遠可以看見幾條長長的黑色煙柱在半空飄搖。

  東北方向曲瑪拉幹河上,河麵嫋嫋的寒霧中,凍僵的人屍、馬屍隨著浮冰漂流著。

  穀地西邊傳來鼎沸的牛羊叫聲,葉靖手下的一隊士兵們正把大櫟穀數以萬計的牛羊圈起來。

  葉靖手下的另一隊士兵們到處驅趕昨日跑出草場的驚馬,和戰爭中失主的戰馬。

  寒冷的空氣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血腥氣,奕六韓仍舊立馬在東南方向的山崗。

  這一役,他並未親冒鋒鏑,而是把指揮部建在了山崗上,總攬全局。

  不時有傳令兵騎馬上山向他稟報,“啟稟少將軍,小櫟穀已被葛衝將軍和孫孝友將軍拿下。”

  “啟稟少將軍,東邊白蘭山下的營寨已被胡空堡拿下!”

  “啟稟少將軍,西南邊岐塗山下的營寨已被野人堡拿下!”

  “啟稟少將軍,胡空堡截住了柯英的妻妾們,已將柯英的十多個兒子斬首!”

  不多時,柯英十多個兒子的首級就送到了奕六韓的總指揮部。

  頭顱斷口處的血已經被寒冷的空氣凍成紫色,血腥味撲鼻而來,其中有幾個頭顱明顯還是嬰兒,稚嫩的臉皺成一團,顯出痛苦之色,稚弱的小脖頸處的切口慘不忍睹。

  霏霏閉上眼轉過身,突然彎腰大口地嘔吐起來。

  奕六韓皺眉,擺擺手,“告訴兩位堡主,不要屠殺已投降的羌民,屆時我要上奏父親,把他們遷入內地,耕種荒田。”

  奕六韓沒有理睬還在一邊大聲嘔吐的霏霏,翻上馬背,駐馬高丘,任寒冷的晨風吹起玄青色綴黑貂毛大氅,獵獵作響。

  坡下被燒得焦黑的寨柵旁,傳來女人淒厲的哭喊,幾個士兵正追著一個羌女施暴,那羌女跌倒在血肉和殘雪混成的爛泥中,被兩個士兵撲上去按住。

  一股說不出的難受衝上心頭,奕六韓一提馬韁馳下山坡,拉開弓搭上兩支利箭。

  一支從正趴在羌女身上的士兵脖頸穿過,閃著寒光的箭尖幾乎戳到淚水狼藉的羌女臉上,尖叫聲中那士兵翻身倒下。

  另一支利箭射中旁邊摁住羌女的士兵胸口,士兵握住箭杆抬頭看去,難以置信地看著奕六韓,然後慢慢地癱倒下去。

  旁邊還有許多正在對羌女們施暴的士兵,都停下了動作,驚駭地看著他們的主帥。

  奕六韓緩緩收了長弓,對身邊的親兵道,“立刻將我的軍令傳下去,不準強暴羌人婦女,不準殺戮已投降的羌人!違令者立斬不赦!”

  親兵遲疑道,“可是少將軍來的時候承諾……”

  烏幹道險峻,有幾處岩壑縱橫,需要攀爬,為了鼓舞士氣,奕六韓曾經承諾,隻要攻下大小櫟穀,他們可以想搶什麽就搶什麽,想扒誰的褲子就扒誰的褲子。

  奕六韓一鞭子抽過來,將親兵臉上抽飛一條血肉,暴吼,“我那是給胡空堡和野人堡的承諾,那些都是悍匪!你們是軍人,軍人有軍令!咱們代表王師,豈能與悍匪同日而語!”

  “是,少將軍!”親兵連臉上的血都不敢擦,立刻領命去了。

  “等一等!”奕六韓叫住他,“這道軍令隻征對我軍。胡空堡和野人堡的人,就別去管了。”

  傳令兵剛下去,突然又有一騎飛也似的地穿越屍骸狼藉的曠野,一邊飛奔而來,一邊喊道,“少將軍,有幾騎從烏幹道過來,說是饒鳳城來的!”

  “饒鳳城?”奕六韓劍眉一擰,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如陰雲籠蓋下來。

  不一會兒,傳令兵帶著六騎人馬,從穀地東南邊的山口馳入,其中兩騎正是奕六韓派去接歌琳的野利親兵。

  一眼看見伊烈和兀離,他先是一喜,他們肯定是接到歌琳了才會回來(奕六韓派他們去接歌琳時有命令“沒有公主不要回來見我”)。

  然而,當他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心髒幾乎在一刹那爆裂開來:小歌出事了?

  “汗王!”伊烈和兀離滾鞍下馬,滿麵焦痛,他們一路從饒鳳城過來,經過官家驛站,打聽到奕六韓率軍追在柯雄後麵。

  快要接近慶祥嶺的時候,他們遇到了胡空堡的人,得知堡主帶兵去投奕六韓,剛走了一天。於是他們跟著胡空堡的人,從烏幹道翻山越嶺地追過來了。

  “我們在乾德郡接到公主,那時她已受傷。”

  “受傷?”奕六韓聲音發抖,跳下馬抓住伊烈雙肩就把他拉起來,“怎麽受傷的?”

  “有個定昌刁氏的餘孽帶人追殺公主。”

  “定昌刁氏?”

  “此人已被我們斬殺,公主並未受多大皮肉傷,而是……”

  “而是什麽?”奕六韓瞳孔一縮,搖晃著伊烈大吼。

  “大夫說公主小產後一直沒有養好,已成崩漏之症。”伊烈被奕六韓的神情嚇得微微顫栗,他知道公主在汗王心中的分量。

  “是崩還是漏?”

  “嗯?”伊烈不懂醫道。

  “是大出血,還是滴滴答答流血不停?!”奕六韓不管不顧地嘶吼,滿眼都是淚,完全顧不得這麽多大男人在場。

  霏霏策馬跑下坡,又從馬背跳下衝過來,驚恐地看著她崇拜的男人,像失態的瘋子一樣大吼大叫,嘴裏喊的竟是女人的羞事。

  “屬下……屬下不知……”伊烈臉漲得通紅,無措地去看兀離。

  兀離鼓起勇氣道,“應該是漏,我記得乾德郡的大夫說過,是下漏之症,後來公主又隨我們到了饒鳳城。”

  奕六韓舒了一口氣,“帕姨在饒鳳城,帕姨怎麽說?”

  “帕麗嬸子說她給公主開幾副藥,若吃了能好,就無大礙。若吃了還不止血,就沒救了。”

  “然後呢?!”奕六韓得了瘧疾似的全身發抖。

  霏霏震驚地看著這個大戰前那般冷靜鎮定、淵渟嶽峙的男人。

  “服藥的當晚,公主如廁時暈倒了,然後就再沒醒來,我們出發時,她仍昏迷,不知後來蘇醒沒有……”

  伊烈話未說完,眼前黑影一閃,奕六韓飛身上馬猛地一拽韁繩,駿馬發出龍吟般長嘶,前蹄高揚人立而起,接著就如離弦之箭般彈了出去。

  飛馳的馬蹄越過曠野上滿地血肉狼藉的屍體,踏碎凍僵的屍骨帶起一路瘮人的哢嚓聲,濺起千萬點融著血汙殘雪的爛泥,瞬間轉彎消失在東南方向的山口邊。

  “少將軍,你不整軍了嗎!”

  “少將軍,幹糧從馬你都沒帶!”

  伊烈、兀離隨之上馬,兩百個最貼身的親兵從各處匯聚過來,如黑色的溪水從四麵八方聚攏,匯成一條長河跟在後麵滾滾而去,馬蹄踏起攪著血肉殘雪的紫黑色泥漿,漫天飛揚,仿佛下了一陣紫黑血泥雨。

  “哎,等等我!”霏霏也躍上馬背追上去,卻被滿地橫七豎八的屍體阻礙了速度,拽著馬韁繩團團轉,以她的騎術根本就不敢跳過去,馬蹄踢碎了一截凍硬的殘骸,哢嚓嚓的聲音讓菲菲毛骨悚然,也不敢低頭去看。

  隻能失落地望著葉三郎和他的親兵們消失在遠處的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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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雄的大軍剛馳過結冰的鹿渾湖,斥候來報,“葉三郎隻帶了兩百多人,從那提山東口出來,直奔烏幹道而去。大部隊仍留在大小櫟穀。”

  柯雄將馬鞭在手中繞了幾圈,深深地蹙起了濃眉,“難道收到了什麽緊急軍令?你們看清了,確實是葉三郎本人?”

  “看清了,我們就在那提山東坡的林子裏,絕對沒錯。”

  “再緊急的軍令,也要整軍之後才出發,哪有隻帶兩百多人的?莫非是老賊葉振倫死了?漢人最講孝道,隻有死了爹才會十萬火急地從戰場趕回去。”

  “葉三郎不是漢人,他是野利部長大的。”身邊的小帥郎莫提醒。

  柯雄點點頭,“我知道,聽父王說過。”

  突然,他眼中劃過一道灼亮的光芒,轉頭問郎莫,“從這裏是不是有小路可以插到烏幹道?”

  郎莫道,“是有一條小路,但是太險峻,我們通常不走那裏。奴葛應該知道,他曾被大王驅逐,在慶祥嶺一帶打獵為生,他那個漢人婆娘就是娶的當地獵戶女兒。”

  “把他叫過來!”

  郎莫將奴葛叫來,奴葛稟道:確實有一條小路,可以直插烏幹道中。

  柯雄被一陣狂喜席卷,咬牙切齒,振臂高呼:“太好了!我們從小路穿插過去,在葉三郎之前埋伏於烏幹道。葉三郎隻帶了兩百多人,我要把他們全殲於穀道中,為父王、母親、弟弟,為我們白豹部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