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解圍之戰(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020
  更讓柯英崩潰的是,他先前布置戰略時,曾說葉三郎若攻中軍,那麽左翼後退作為預備隊。等到中軍和右翼對沙列魯所部形成包抄時,左翼正好可以從另一側包抄過來,給沙列魯所部來一個包餃子。

  然而,柯英沒想到,沙列魯出城時,隊伍後麵跟著一部分步兵,正是奕六韓用來對付左翼的。

  這部分步兵是奕六韓專門訓練的重甲陌刀兵,專門克製騎兵,個個身手敏捷,近身搏擊功夫高強,手持長刀專砍馬腿。柯英的左翼本就依山列陣,地勢逼窄,施展不開騎兵的優勢。

  再加上中軍往右翼移動後,左翼和大隊伍脫離,變成了一截斷肢,很快被如牆推進的陌刀陣圍堵在山下,猶如一茬一茬被切割的麥稈般一排排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有些騎兵試圖往山上跑,打滑的馬蹄蹬掉一塊塊碎石,跌倒的馬匹撞倒更多的馬匹,從半山腰滾落下來,長刀手們從後背取下弓箭,一陣陣箭雨仿佛黑雲,嘯叫著掠過雪幕攢射而去,山坡上頓時是一連串跌落和慘叫。

  左翼的主力是北羌紅雕部,他們的酋長赭勒早有異心,眼見自己的部落兵遭此重創,再一想趙氏大勢已去,葉氏權重兵強,趙欒獨木難支,遲早被葉氏剿滅,不如歸順葉氏,將來說不定葉氏扶立自己為諸羌之王——就如當初趙漳扶立柯英。

  這樣一想,赭勒用生疏的漢語大喊著:“我等願歸降葉少將軍!”

  於是左翼羌兵紛紛扔掉武器,一排排地抱頭跪在大雪紛飛、屍橫遍野的戰場上。

  ——這一幕發生在饒鳳城北門稍稍偏西處的向落山下。

  奕六韓所部從西陽門出城後,形成一個長菱形的衝鋒陣型。他本人一馬當先,披風飛揚,正處在菱形最前麵的尖頭,手中刀光暴漲,四下猛砍,隻一會兒渾身就濺滿鮮血,在他的身後,一連滾落了數十個羌兵的頭顱和斷肢。

  長菱形最頂上的菱角一接觸敵軍,兩側的菱角立刻伸展變成雁形陣,雁翅不斷展開拉長,將柯英的中軍和右翼包圍起來剿殺。

  以側背對敵的羌兵根本來不及轉向,就像秋天的落葉般,被一陣狂風卷起,而後人仰馬翻、漫天飛舞。

  柯英舉刀連連劈死數個梁兵,聲嘶力竭地喊著,“集結!集結!重整隊形!重整隊形!”

  ——就在這時,第三支隊伍,從饒鳳城西北的廣平門出城了。

  這支騎兵是由葛衝和孫孝友率領的,也是最後一支出城的隊伍,他們出城的方向在正西門偏北,一衝出來,直接就衝散了試圖包抄、正好跑到廣平門附近的羌兵右翼。

  一旦陣型被徹底瓦解,幾十萬大軍都有可能頃刻間崩潰,潰散的大軍是很難再集結的。

  何況諸羌聯軍來自各個不同部落,團結性本就差,不可能像當初白沙峪的高奇那樣,即使在三軍分別中伏的慘狀下,依然能有序地結陣撤退。

  潰退一旦發生,就如決堤的洪水不可阻擋,並迅速蔓延到整個橫亙數裏的廣闊戰場。

  大雪紛飛中,戰場仿佛高速旋轉的陀螺,慘叫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驚天動地,地上的積雪被來來回回的鐵騎踏得稀爛,融著鮮血和泥漿,如沼澤地般雪泥飛濺。

  不少的羌兵下馬投降,雙手抱頭跪在鮮血橫流的戰場,大雪很快落了他們滿身,像是一尊尊雕塑,在混亂的戰場上,格外的有一種奇異的壯觀。

  柯英見大勢已去,令身邊傳令兵吹響了撤退的號角,帶著本部落的兵馬,長刀橫掃,如席卷的颶風,往梁軍比較稀疏的西南方向殺出去了。

  正在另一個戰團的奕六韓,殺得血紅的雙眼,緊緊盯著那麵金色豹頭旗,見柯英的大纛向西南方向移動,暴喝一聲,“羌賊哪裏跑?”

  他派於闐去接小歌時,有過承諾:“告訴我父親,兒子願為他戰死疆場,若不能為他帶回柯英首級,兒子自刎謝罪!隻求他放我心愛的女人離開,讓她到我身邊來!”

  這句承諾在耳邊轟響,他雙眼鎖定柯英的大纛,奮力一夾馬腹,座下神駒一聲長嘶,在茫茫大雪中如天馬騰空,越過數名羌兵頭頂,直朝柯英衝去,“羌賊哪裏跑?你有種燒殺搶掠,沒種跟我一戰?你到底是飛豹,還是飛狗,隻會逃命的飛狗?!”

  柯英能聽懂漢話,登時大怒,調轉馬頭,親兵們齊齊大吼,將柯英團團護衛在中心,柯英大吼一聲,“都讓開!葉老賊的龜兒子,我老羌還懼他不成!”

  一提馬韁,坐下駿馬四蹄騰空,一躍數丈,向奕六韓撲去。

  雪大如席,漫天紛紛揚揚,八隻馬蹄淩空飛踏,兩柄彎刀撞擊在一起,爆出震天巨響和四濺火花,雪花被強大的氣勁激得四散飛揚。

  從刀柄上傳來的力道,震得雙方都是手臂酸麻,奕六韓手腕一翻,纏著柯英的刀鋒削下,柯英撤刀一擋,又是“哢”的一聲爆響,之後接連的“鐺鐺鐺”聲不絕,兩人在馬上一連過了數招,然後兩馬交錯而過,濛濛飛雪變成了繽紛的落紅——

  柯英低頭看見自己肩頭的鱗甲汩汩湧出鮮血,寒冷的空氣裏,殷紅的血很快變成紫黑色。再看手裏的彎刀,已經卷刃。

  柯英將卷刃的刀甩出去,奕六韓提騎閃開,發辮飛揚,順勢撥轉馬頭發起第二輪衝鋒。

  兩人的親兵們也在捉對廝殺,奕六韓的一名親兵躲閃不及,被柯英甩出的刀劈中脖頸,慘叫一聲摔下馬去。

  柯英從馬鞍邊提起一柄通體墨黑的蒜頭鐵骨朵,一提馬韁,高舉鐵骨朵,挾著呼嘯的風聲,帶著雷霆萬鈞的勁力,淩空向奕六韓砸來。

  奕六韓如輕舟劃水,側身掛在馬腹一側,躲過了這勢如風雷的一砸,然後突然直起身,借兩馬交錯之際,一刀狠狠砍在柯英胸口,迸濺的血箭將飛雪染成紅英。

  柯英俯身趴在馬背,緊緊抱著馬脖子,鮮血順著馬背流下。坐下的神駿知道主人受傷了,一聲怒嘶,伏低猛躥,馱著柯英躥出好幾丈。

  奕六韓正要追上去,一名柯英的親兵從側麵殺到,奕六韓一把抓住他的矛杆,將他掀落馬背,反手一轉,將長矛順勢捅進後側撲上來的一騎,左手刀鋒橫檔,格住了又一騎淩空砸來的鐵錘,身子一低策馬自呼嘯的錘風底下而過,掄起龍鱗刀抽向那人後背,血雨飛濺,眼前的雪花刹那間變成落紅陣陣。

  等他殺散這一群群湧上來的羌兵,柯英已經被親衛們搶回本陣,團團護衛著向西南方向奔逃。

  “跟我追!得柯英首級者封萬戶侯!”奕六韓一邊大喊著一邊揮舞著龍鱗刀,如砍瓜切菜般砍翻一騎又一騎,帶起一道道飛揚的鮮血,在落梅般亂舞的紅色雪花中,風馳電掣般緊緊追上去。

  ————————

  “葉三郎追上柯英了麽?”

  說書先生又在最精彩的地方停下,正聽得津津有味、屏息凝氣的眾人,都急得跺腳頓足,拍案高呼,“快講啊!快講啊!五兩黃金哎,秦先生,你講一百場也掙不了的啊!”

  秦先生一笑,驚堂木一敲,“饒鳳城西南有濛渠,渠上已經結冰,但冰層並不厚。

  柯英的隊伍旋即一分為二,一部分兵馬從渠水的冰上馳過,引得葉三郎的一部分追兵也跑上了冰層。

  隻聽哢哢哢的冰裂聲,驚心動魄地響起,葉三郎的追兵紛紛落水。

  其實柯英並未走冰層,而是在另一隊親兵護衛下,繞到了渠水的引水口,那裏泥沙淤積,可以馳馬涉渡……”

  “什麽?柯英逃掉了?”

  “他中了葉三郎一刀,回去死了也說不定。”

  “葉三郎呢?他沒有掉進……冰湖裏吧?”

  這最後一句聲音清脆,帶著異域口音,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律,如笙簧簫琶般悠揚動聽,以致於滿堂的人,包括說書先生,都將目光投了過去。

  大堂一隅的飯桌邊,坐著一個頭戴幕籬的公服男子,長長的黑紗幕籬遮住了麵貌,然而從“他”長身玉立、英姿颯爽的風姿,可以想見其人的姿色必也不凡。

  人們僅僅是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的身姿,已是滿目驚豔之色,互相看看,似乎在用目光詢問,有沒有人認識他。

  秦先生見“他”風姿絕塵,不由心折,遙遙對“他”一揖,“葉三郎亦是聰明人,在柯英分成兩隊時,他將隊伍分成了三隊,一隊追著柯英走冰上,一隊追著柯英走渠口,另一隊繞著渠堰,準備到對岸去截擊。

  不過,葉三郎還是太冒險了,畢竟,他從未來過這一帶,而柯英到處掃蕩,早已熟悉地形。

  柯英本人從渠口涉過之後,直接繞了一個圈,向西邊的烏鞘山深林逃去,葉三郎也跟著追了進去。”

  說書先生又停下了,霎時間滿堂鼎沸,“後來呢?後來呢?”

  說書先生搖搖頭,“後來就不知道了,小子(說書先生自稱)得到的最後消息是,葉三郎追進了深山老林,當晚沒回到饒鳳城,不知後來回來沒有……”

  滿堂都是唏噓聲,許久,人們紛紛議論:

  “葉三郎打了這麽個大勝仗,是西疆百姓的大英雄!但願他能平安回來!”

  “是啊,祈望他能安然無恙!咱們大梁國需要這樣的英雄保家衛國!”

  又有人說:

  “都說窮寇勿追。那羌王柯英受了重傷,又折了這麽多兵馬,想必遲早會退兵,葉三郎何必孤注一擲去追?若在山林裏中了什麽埋伏,那就太可惜了!”

  “葉三郎智勇雙全,不會有事的!秦先生,拜托你快去郡府打聽打聽!”

  又有好多人紛紛追問:

  “秦先生,今晚你在哪家酒肆說書啊?”

  這時,有人注意到,角落裏的幕籬男子,身形搖晃了幾下,用力扶住桌角才穩住自己。

  ————————

  補完牙,歌琳放下黑紗幕籬遮住麵龐,站在醫館門口,往後麵看了一眼。

  來來往往的人群縫隙裏,街角一家燒餅攤後麵,幾個人影閃了一下。

  有人在跟蹤她。

  她手裏有公文,倒是可以去郡府裏躲著,然而,她的公文是偷來的。官道驛路上的驛站,倒可以輕易騙過,但是去了正規府衙,恐怕不容易脫身。

  她聽奕六韓說過,北梁郡縣官府都和當地豪強蛇鼠一窩。

  這些跟蹤她的人,從穿著看,不像是底層百姓。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出城,往最近的驛站去。每個驛站都有數十個武卒,郵卒本就屬於驛站體係,向他們尋求保護,可能比我現在跑去郡府求助,更妥當些。

  這樣尋思著,她牽了馬匹,將背在背上的長條形包袱放在馬背,翻身上馬。上馬的一刻,腦中襲來一陣強烈的暈眩。

  她一直在流血,身體已經虛弱不堪。然而,一定要見到他、死在他懷裏的強烈渴望,給予了她無窮的力量和強大的意誌。

  她騎在馬背,緊緊抓著韁繩,等待這陣暈眩過去,腦中回憶著地圖的指示。

  出城後,往西南方向走十餘裏,就會看見一條大河,沿河岸再往西北走二十裏,上了官道,不久就會遇到驛站。

  她深深吸一口氣,揮鞭擊下,策馬出了乾德郡城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