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情天恨海(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430
  馬蹄聲輕敲暮色,晚霞倒映在結了一層薄冰的河麵,仿佛一麵淡金色的鏡子,北風從冰麵上吹過來,帶著刺骨的寒意撲在臉上。

  歌琳勒住坐騎跳下馬,將幕籬揭起搭在帽簷,蹲在河邊,破開冰層,掬起冰冷的河水喝了兩口。空空的胃部被冷水一激,頓時抽搐般疼起來。

  她蹲了一會,胃疼似乎帶動了腹部,腹部本就一直有墜痛感,這下更是如有一隻手在拉扯著痛。

  慢慢地站起身,手按帷帽極目四周,越靠近西疆,景色越發蒼莽荒涼。古木連空,亂山無數,天上時有兀鷲大雕盤旋。

  從馬鞍邊取了水囊,在河邊灌滿,剛係好水囊,翻上馬背,

  坐騎突然暴躁不安地刨蹄,發出警告的噴鼻聲。

  這時,歌琳的眼角瞥見,一旁樹林間幾道黑影閃過,夾著刀劍的寒光,飛快地掠來。

  跟蹤了她一路的人,終於現身了。

  他們沒有騎馬,卻能趕上她的腳程,應該是從山那邊抄近道過來的——對路徑如此熟悉,肯定是本地人,可她從未來過這裏,怎麽會得罪本地人?

  來不及思索更多,已有兩柄長劍從半空中刺了過來。

  歌琳用力一蹬,從馬背上如鷂子般掠起,淩空甩開刀鞘,寒月刀錚然如裂冰揚雪般出鞘,挑開一支長劍的同時,飛腿踢中另一個持劍的人。

  那人被踢飛出去,手中長劍“鐺”地落地。然而另一柄長劍,猶如糾纏不放的毒蛇,再次攻上來。

  歌琳雙手持刀,側身避過這一劍,反手一削,將執劍人半邊手臂砍了下來,噴濺的鮮血從斷臂處飆射而出。

  半坡的林子裏不斷湧出數人,臉上都現出了駭然之色,顯然沒想到歌琳有這樣的武功——歌琳雖然自幼弓馬嫻熟,但真正習武卻是部落滅絕後才開始的,師從奕六韓,習的是奕六韓師父傳下的那套刀法。

  “快上!抓住她!”一個像是頭領的人大喊。

  有人撲上去一刀刺進她的坐騎,另幾個人撲過來將她團團圍住,歌琳手中刀光連閃,接連有人倒在血泊裏。然而她的手臂也被劍鋒劃過,血流如注,虛弱的身體逐漸支撐不住,眼前劍光繚繞,越來越模糊,天地仿佛在旋轉。

  “殺了她!殺了她!她是葉三郎的女人!”耳畔有人瘋狂地叫囂。

  身上的衣服有越來越多的地方被劃破,露出雪白的肌膚,滲出殷紅的鮮血,手中的寒月刀越來越沉重,歌琳眼中湧滿絕望的淚水:難道要死在這裏?不,我要見到奕六韓!我隻能死在他的懷裏!

  一支長劍挑斷她的束發帶,滿頭卷發如海浪般滾滾披落,她如失去幼子的母狼發出一聲淒厲悲嚎,長刀揚起,挑飛了刺來的長劍,一刀砍在那人脖頸,一股腥熱的血濺到歌琳臉上,那人緊挨著她身側倒下。

  迎麵又是一把大刀劈下,歌琳就地一滾,刀鋒擦著她的腰際掠過,她飛起一腳踢中這人腿部,趁他趔趄後退站立不穩,一刀斜斬將那人從肩到胸劈成兩半。

  然後一陣暈眩襲來,潑灑的鮮血在眼前化作紅瀑,一時間什麽也看不見了,她踉蹌兩步,以刀拄地,跪倒在河灘邊,大口地喘息。

  “快上!她不行了!”那人的喊聲中帶著得意。

  歌琳拚命甩頭,想讓自己清醒,整個身心、整個靈魂,隻有一個念頭在狂湧: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這裏!奕六韓,吾愛,你能聽到我在呼喚你嗎?

  眼前模糊的視野突然亮了,天旋地轉的嗡嗡聲裏,仿佛有馬蹄聲如驟雨起落。

  接著慘叫聲四起,周圍的人一個個飛出去,密集的刀劍寒光猛地破開一條明亮的通途,一騎如飛馳至,熟悉的孔武麵孔,熟悉的野利語,“公主,我們來了!”

  “留活口!”

  “別讓那人跑了!”

  更多熟悉的聲音響起,說著她本民族的語言。

  ——是奕六韓最心腹的親兵隊!

  見親兵如見他本人。一瞬間,歌琳隻覺所有的悲苦、所有的血淚,頃刻都化作烏有,唯有無邊無際的親切、溫暖、情意,將她淹沒。

  “公主,屬下來遲,你受委屈了!”於闐以手按胸,屈膝半跪。

  歌琳搖搖頭,虛弱地笑著,吃力地抬起手,拍在於闐肩上,“你們辛苦了!”

  於闐脫下身上大氅,裹在歌琳身上,歌琳一手拄刀,一手扶著於闐肩膀,慢慢地站起來,“汗王追到柯英了麽?”

  “公主已經聽說了?”於闐微微一驚。

  歌琳點點頭,昏暗的暮色裏,她的碧眸閃耀絢麗光彩,“我聽說了,你們汗王打了一個大勝仗!十萬羌兵丟盔卸甲,跪地投降!羌王柯英身受重傷,狼狽逃竄!”

  於闐亦是無比自豪,“我們過來的一路上也聽說了,隻是後來的情況,還沒傳到河東這邊。”

  “是汗王派你們來接我的嗎?瑪吉到了?”歌琳望著身後親兵們一刀一個,結果了地上一息尚存的人,幾名親兵將為首那人,押了過來。

  “是,汗王聽瑪吉稟報了公主的情況。”

  “瑪吉都說了什麽?”歌琳望著夜色下泛著慘淡光華的河冰,垂落在鬢邊的卷發,帶著血痕在寒風裏飄蕩。

  “說……蘇夫……蘇賤人害死了公主的孩子,淩遲了我們的兄弟!”於闐恨恨道,括廓爾殘部有幾個兄弟和他關係不錯。

  歌琳慘淡一笑,“這麽說,瑪吉還不知道後麵的事……”

  “嗯?”於闐沒聽清楚。

  歌琳沒有再說,側過頭去,眼裏有淚水漸湧。月光灑落在透明的河冰上,白霧嫋嫋,冰寒如夢,襯得四周黑黝黝的山影與樹影仿佛幻覺般影影憧憧。

  ……

  “父親……”她用極其悲哀溫柔的聲音喚他,嘴角一縷血痕蜿蜒流下,和著長滑而下的淚水,“我肚子裏,也有過,你的孫子……”

  然而,回答她這句悲哀訴求的,是連著刀鞘抽過來的一耳光,“賤貨!你肚子裏是從哪來的野種,敢冒充我葉家的孫子!”

  ……

  葉振倫這句話每次在她腦海裏回響,就如一把尖刀攪動她的五髒六腑,牽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要不要告訴奕六韓,他父親踢了我的肚子,用刀鞘抽打我的臉?

  那是他的親生父親……

  “葉三郎殺了我父親、殺了我伯父、殺了我哥哥!把我母親、我姐姐沒籍為奴,貶為官妓!”為首那人一邊哭罵著,一邊被親兵們五花大綁押了過來,“他才不是英雄,他是惡魔,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在酒肆聽說書先生讚葉三郎是英雄,當即就想暴跳起來狂吼,“他不是英雄!他和葉振倫老賊一樣,是殺人狂!”

  於闐一鞭子抽過去,“你是何人,敢傷我們公主!”

  “我叫刁珦,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親族俱亡,姊妹為妓,我活著也不如死!你們殺了我吧,我變成鬼也要找葉三郎報仇!”那人臉上被抽飛一條血肉,整張臉血肉模糊,不停地哭罵,更顯猙獰扭曲。

  歌琳和於闐對視一眼,眼中俱是一凜:定昌刁氏!

  刁氏是趙氏的人。當初皇帝啟用葉振倫平定蘇峻之亂,趙欒便悄悄傳令刁氏,讓刁氏給葉振倫下絆子。

  因為刁氏治下的定昌,正好處在蘇峻的進軍路線。葉振倫來平叛,肯定要調用定昌兵馬,刁氏就可以借機暗算葉振倫。

  可是沒想到,葉振倫去了瀛關駐守,來西線平叛的是王赫。而派到定昌來的,是葉振倫的三兒子。

  當時奕六韓甚至還沒見到親生父親,就為父親當了替罪羊,被刁氏暗算,差點命懸一線。幸虧阮湘通風報信,奕六韓才能將計就計,反戈一擊,滅掉刁氏。

  這個刁珦是刁逸仲的小兒子,被送到乾德郡治下溫陽縣的一位名士門下求學,刁氏滅族時,他因此逃過一劫。

  從那之後,他便一直矢誌報仇,在本地結識了一幫悍匪,還混了個小頭目。平時常與官家驛站勾結,幹一些打家劫舍的勾當。

  昨日他在官家驛站看見歌琳,當時就很疑惑,這人拿著公文,但舉止談吐都不像郵卒。於是他留了個心眼,悄悄問了驛站長官,長官說是葉振倫派來的郵卒,往前線傳遞軍令的。

  一聽到葉振倫的名字,他的仇恨便燃了起來。

  今日跟蹤歌琳到了城中酒肆,歌琳聽書時很關心葉三郎,他心中更加懷疑——看來她和葉三郎關係匪淺。

  他越看她越像個女子,又跟蹤她到了補牙的醫館,她揭開幕籬補牙時,他看清了——是個胡女,她肯定就是傳說中葉三郎納的那個野利妾!

  “最疼我的姐姐,被葉三郎貶為官妓!姐姐都還未出閣,就成了萬人踐踏的官妓!”刁珦還在哭嚎,滿臉血淚交流,拚命掙紮。

  於闐拔出佩刀,用刀背抽打過去,將刁珦打得如同陀螺般旋轉倒地,於闐將他一把擰起,正要再打,歌琳的手搭上了於闐的肩,淡然道,“一刀把他割喉完事,別虐打他了。”

  當時的事她還記得,刁氏在定昌當地欺男霸女,民憤極深。

  奕六韓滅刁氏之後,提拔了大批寒門,甚至鄉勇。他本來是把刁氏的女眷,賜給滅刁氏有功的將士,但當中有幾個跟刁氏有血海深仇,把這些女眷玩過之後,就送進妓坊,以此泄恨。

  奕六韓忙著去馳援黎陽、平定蘇峻之亂,哪裏管得了這麽多。就算能管,他也不會為幾個刁家女眷,就跟剛提拔起來的新貴鬧僵。

  淫人妻女者,妻女為人所淫,刁家兄弟子侄在當地不知蹂躪過多少良家婦女。

  歌琳無聲地歎口氣,攏了攏大氅走開。

  淒厲慘烈的叫罵聲在她身後,戛然而止。

  於闐擦了擦刀上的血,收回鞘中,從後麵趕上,牽過一匹馬給歌琳。

  夜風如刀,一望無際的河冰散發著慘淡的微光,風吹枯枝的聲音如鬼哭狼嚎。

  歌琳翻身上馬,忽然,身子搖晃了兩下,栽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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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細碎碎的野韭花沿著起伏的地表,一直開到天邊。長風掠過,翻起一波波的花潮,漫天都是紫色花瓣飛舞,映著金色夕陽,絢爛奪目,流光溢彩。

  這時,她看見他走過。該死的,他總是這樣走路,甩著發辮,晃著肩膀,豪放不羈。而她的心,就這樣隨著他放蕩不羈的背影,一跳一跳地躍動。

  “喂,小子!”她故意粗著嗓子叫他。

  他寬寬的肩膀一震,猛地回過頭來,夕陽從他背後照過來,給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勾勒了一層金邊。

  他撫胸躬身對她行禮:“公主。”

  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一扭頭,下頜微揚。

  他被她氣哼哼的樣子逗笑了,慢慢走上草坡,將胸脯拍得嘭嘭響,大聲吼道,“誰惹公主不快了,讓我去教訓他!他娘的誰吃了豹子膽,竟敢招惹我們的草原明珠赫蘭歌琳公主!”

  他仰起的臉朝著她,甩動著滿頭發辮,嬉皮笑臉的表情,被夕陽照得無比俊美耀眼。

  她心如潮動,一陣惱怒席卷而來:她愛上了他,這個死不正經、沒心沒肺的男人!昨晚,他竟讓她嫁給別人,他趁她酒醉偷偷吻了她,事後卻要她嫁給別人!

  她一躍而起,一鞭接一鞭地抽過去,而他一邊在重重鞭影中身如靈猿、左躲右閃,一邊嬉笑怒罵、野腔無調。

  “我武功不賴吧。你這個動不動拿鞭子抽人的小潑婦,嫁到哪裏不得帶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你惹禍,我善後,你不帶我帶誰啊?”

  又要讓她嫁給別人!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又是一馬鞭揮過去,怒罵:“混賬東西,誰要帶你!帶你,我……我會背叛夫君和你通jian的!”

  啊,她說出來了。終究……還是她先表白了。

  這是不是預示著,終究還是,她愛得更深?

  ……無邊無際的野韭花徐徐飄散,一切如水中倒影,消失在夢境深處……

  迷迷糊糊中,耳邊有個陌生的斯文聲音,慢吞吞說著漢語,“這位夫人小產未盡,下血淋漓,已成崩漏之症,又為七情所傷,加之一路顛簸,未得靜養,身體虧損已深,血氣嚴重不足,傷及髒腑。必須服藥加上靜躺,否則……”

  “不!”

  她淒厲喊道,一下子從床榻坐了起來,滿臉淚水——她不要靜躺,她要繼續趕路,去見奕六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