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報仇?報恩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059
  吳香凝臉上的笑容未及斂去,就被一陣淩厲的怒氣扭曲,整個臉顯得十分猙獰。

  她微微眯眼,盯著瑪吉,眼裏如有刀鋒翻起。不過隻是刹那,笑容又回到她臉上,回身優雅地拾起那張藥方,放在卷草紋花梨木桌上,“發脾氣有何用,趕緊吃了周太醫的藥,把婦人病治好,才能快點傳出喜訊。”

  說罷轉過身去,對周太醫道,“走吧,去給我侄女看看。”儀態萬方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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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廂,一屋子人都屏息凝氣,室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將三指從肌膚細膩的手腕拿開,周太醫站起身,對吳夫人深深一躬,“夫人,確實是喜脈。寸、關、尺三指都能感到十分歡快的跳動,宛若行雲流水,依次跳來。胎像穩定且強勁,尤其‘寸’的脈象,比‘關’和‘尺’的跳動更為顯著,八成是男孩。”

  “啪!”奶娘雙掌擊出一聲脆響,歡喜得滿臉厚厚的脂粉都刷刷往下掉,“哎呀,我家小姐太爭氣了!”

  吳夫人喜之不盡,上前拉起侄女的手,輕拍她手背,笑靨如花,“令姬到底是個有福的。”

  奶娘一張肥臉擠進來,湊趣道,“夫人有所不知,小姐六歲那年,有位遠道而來的道長,給小姐算了一命。說我家小姐啊,自身命裏的福並不多,但命中多貴人,最是能沾貴人之福,得貴人相濟。可不說中了?都是沾了夫人的福氣啊!”

  吳夫人挑眉斜了奶娘一眼,笑著嗔怪道,“哪是沾了我的福氣,明明是沾了三少夫人的喜氣。三少夫人才有身孕,令姬跟著就有喜了。三少夫人這是嫡子、庶子一起抱了,多有福!”

  蘇葭湄淡然一笑,並不搭腔。

  吳夫人囑托了侄女幾句,讓她好好休息,又交待奶娘好生伺候,帶著周太醫走出東廂,忽然停住腳步,遙遙望著西廂。

  眼中如有帶毒的藤蔓在纏繞,吳夫人對蘇葭湄道,“你最好去看看你家野利妾,周太醫給她開的藥,她吃了沒有。她這病不能耽擱,若耽擱久了……”

  說著對周太醫使了個眼色,周太醫忙垂首續道,“腹中的癥瘕,若長久不消,瘕塊會變大,大到一定程度會破裂,引起血崩。前些日我看野利妾的體質,故不敢用虎狼之藥,隻以溫和的通經之法疏導。但既然未見療效,在下今日便加了幾味較猛的散結活血之藥,還請三少夫人多多費心。”

  蘇葭湄站在廊下,曼然聽著,呼嘯的冷風迎麵刮來,徹骨寒意猶如無數冰針紮進肌膚。

  今日似乎變天了,陽光一直未能破出雲層,厚厚的陰霾布滿天空,凜冽的北風一陣陣掠過庭院,枯葉在枝頭顫抖著,發出淒涼破碎的颯颯聲。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看看。”蘇葭湄點點頭,攏了攏身上的紫蓮色羽緞披風,穿過庭院,往西廂走去。

  瑪吉正好走出來,拿著藥方,看見蘇葭湄,麵有歉意,屈膝道,“蘇夫人,剛才冒犯了,公主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蘇葭湄看著瑪吉手上的藥方,“你是去抓藥麽?”

  瑪吉頷首,望著蘇葭湄,欲言又止,半晌,方低聲道,“蘇夫人,我家公主對你多有冒犯,請你……看在汗王的份上,不要跟她計較……”

  說到這裏,瑪吉忽然哭起來,用手背擦著眼淚,“蘇夫人,公主太可憐了……她已經什麽都比不上你,你不會再跟她計較的,對嗎……”

  蘇葭湄有一瞬的心軟,目光落在瑪吉手上的藥單,那白紙黑字生生刺痛她的雙目。

  然而,隻是片刻,她硬起心腸,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和她計較的。書盈在裏麵,對吧?”

  剛才歌琳趕走所有人,唯有書盈,因一向和歌琳她們處得不錯,便留下來照顧歌琳。

  瑪吉點點頭,“在裏麵。”

  “行,那我就不進去了,免得你們公主看見我,又要惹起傷心了。”蘇葭湄扶著唐虞的手,轉身向正房走去。

  在正房廊下,她忽然回過頭,看見瑪吉拿著藥單匆匆走出儀門。

  進了暖閣,唐虞接過蘇葭湄的披風,掛在雕花衣架上。又從牆角竹筐裏夾了銀炭,正準備點炭盆,卻聽蘇葭湄疲倦至極的聲音,“唐虞,你先出去,把暖閣門給我關上。”

  唐虞一怔,看了蘇葭湄一眼——蘇夫人坐在榻邊,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是冷嗎?那她為何不讓燒火盆?

  “你是怎麽回事,唐虞?”蘇葭湄猝然抬目,冷冽的眸子在陰晦的天色裏,雪亮地瞪著她,“最近你究竟咋了?為何我說話,你總是聽不見?”

  “我,我,是……”唐虞慌忙放下火折子,退了出去,反手帶上門。

  室內很快陷入一片昏暗和寒冷。

  枯枝亂葉被寒風吹著打在窗紙上,發出淒厲的刺啦聲,仿佛無數斷手在撕扯她的心肺。

  仿佛回到塞外的寒夜,她在七層羊絨毯下瑟瑟發抖,冷得幾乎連意識都凍僵了。

  忽然,有熾熱而強壯的身軀將她包裹,比火爐更溫暖比天地更寬廣,讓她整個身體一陣顫栗,仿佛要融化一般柔軟、心動。

  帳外徹夜不息的篝火,隱隱透進淡淡微光,她借著昏暗光線看他。

  他已經睡著了,白日裏要收納殘民、整頓部族,他一定很累。

  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他沉睡的側影好俊,高高的鼻梁像是神祗親手鑄的雕塑,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鼻子。

  可是,她的手快要碰到他時,猶豫了。

  為什麽——她竟不敢?

  這是她的男人啊,是她拜過天地、拜過高堂的夫君。

  她憑什麽不能摸他?!

  “那孩子什麽都好,聰明好學,吃苦耐勞,無論習文還是練武都天賦過人。但就是……太嬉皮了,成日間沒個正經,總是嘻嘻哈哈的……”

  爹說起他的徒弟就滔滔不絕,說了一路。隨著爹的話語,那個嘻嘻哈哈的男孩,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中。

  那晚,父女倆經過一座邊疆小鎮,夜色裏突然數條黑影當空掠下,劍光交織成陣,爹一邊抱著她飛旋,一邊變化出擋者披靡的劍招。

  耳邊是令人膽寒的兵器之聲,她被爹抱在懷裏旋轉著,雪亮的劍光照得她睜不開眼,人影紛飛,噴濺的鮮血宛若霓虹盛開在夜色裏。

  一個又一個敵人倒下,耳邊的打鬥聲漸漸小下去。忽然,身子一輕,她又一次淩空而起,被爹爹抱著掠過夜色裏的鎮子。

  “今晚不能在鎮上歇腳了。”爹在她耳邊說,“我們找個荒村住一宿。”

  荒村茅屋裏,爹爹一放開她就跌倒在地。

  “你怎麽了?”黑暗中,她聲音冷靜,依然以“你”相稱,不肯叫一聲“爹”。

  “我中了暗器,有毒。你把火折打亮,我服一粒肖神醫的藥。”

  突然燃起的火折光亮裏,她看見爹的臉呈現著可怕的紫黑。

  她突然就慌了,舉著火折的手直發抖。

  爹會死的,爹死了,她該怎麽辦?

  她已經沒有母親,沒有父親,也沒有家了。

  “別怕,小湄,如果爹死了,你還有夫君。”

  “夫君?”

  “爹早就為你找好了夫君。”

  那一刻,她的心撲撲跳動,難辨悲喜。

  ——她知道是誰,就是爹講了一路的那個孩子!

  “在你八歲那年,爹和大哥就為你們定下了這門親事。”

  八歲……

  八歲那年,他就是我命定的男人了。

  ……

  “夫君,抱緊我……叫我的閨名……”

  “小湄……小湄……”

  “再抱緊一些……”

  “再抱緊就勒死你了!”

  “死在夫君懷裏,我會很幸福。”

  “你幸福了,我他娘的完蛋了,師父會變成鬼來找我的!”

  “能不能,不再提我爹……”

  “沒有你爹,哪有你我的銷魂此刻。”

  ……

  “吻她時,也這樣嗎?”

  “沒有,和小歌接吻不這樣。”

  “隻和我這樣?”

  “隻和你。”

  “以後也不給別人,是我的專屬。”

  “好,小湄的專屬。”

  ……

  她坐在冰冷的黑暗中,無數的回憶如同漲潮般,一波又一波地洶湧而來,衝擊在她身上,令她無法呼吸,五髒六腑都糾結成一團,牽扯出難以名狀的痛楚……

  她俯下身,捧著腹部,淚水大滴地落下,洇濕了衣裙上刺繡的梅枝,“孩子,我要不要救另一個,以後可能會和你爭嫡長的孩子?告訴娘親,該不該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