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檀底座，朱紅脊梁，包金為輪，彩漆為壁，珠簾四垂的鳳輿，穩穩停在最後一級台階下的平地。

  葉太後在一個勁瘦頎長的身影攙扶下，慢慢走出鳳輿。

  國喪期已經結束，葉太後穿深青色大袖翟衣，長長曳地，朱錦鑲邊上有金線繡的翟紋，頭戴十二樹大小花釵，滿頭繁複璀璨華飾的重壓下，她的頭顱依然高昂著。

  另一乘稍小的龍輿停在鳳輿之後，小皇帝慕禎在四個宮女伺候下走出龍輿，“我不要走路，我要抱，抱，抱！”慕禎一下龍輿就哭著要奶娘抱。

  葉太後轉頭一聲厲喝，“別抱他，自己走，哪有這麽懶的孩子？”

  慕禎縮了一下。

  一身戎服、半跪在道邊的奕六韓，稍稍抬頭，看清了扶二姐下鳳輿的，正是二哥葉翎。

  葉翎正好亦在看他，兩人目光相撞，仿佛利劍在空中交擊，似有無形的火花迸發。

  葉翎嘴角慢慢勾起一絲陰冷的笑：

  這次西征，他在鄒雲功的策劃下，一步步翦掉了奕六韓的羽翼。

  之前他就聽說父親有意把修魚嫁給阿部稽，讓阿部稽擔任驍騎營統帥。

  鄒雲功便向葉振倫建議，讓阿部稽統帥驍騎營，歸葉翎這條戰線節製。

  首先因為葉振倫麾下騎兵不多，其次西征路上雖然可以征調當地郡縣兵馬，但是葉翎的路線比奕六韓的路線稍偏南，一路上所經郡縣，可以調動的騎兵，比奕六韓一路過去，可以調集的騎兵更少。

  葉振倫采納了鄒雲功的建議，讓驍騎營跟隨葉翎。

  接著，北疆遇警，勒內主動請纓，準備出使北疆，離間南下的草原三部。

  這時，又是鄒雲功建議葉振倫，把安德派到北疆去。

  北疆已有田盡沙和李良輔兩位大將鎮守，本來安德去不去，其實關係不大。

  但鄒雲功一番巧言利舌，說動了葉振倫，把安德也弄走了。

  奕六韓麾下一下子去了兩員大將——阿部稽和安德。

  之後，葉翎又把葉振倫麾下首席謀士薑希聖要去了。

  白沙峪之戰，奕六韓就是跟薑希聖合作，並且依靠阿部稽河灘戰場的大勝，取得了勝利。

  葉翎心想，這回，沒了薑希聖，沒了阿部稽，連剛收入麾下的婁胡名將安德，也沒了。——我看你怎麽打贏羌王柯英。

  對於葉翎的這些動作，奕六韓心裏十分清楚，他烏黑明亮的雙眸毫不退讓地迎視葉翎。

  “三弟平身吧。”葉太後的聲音帶著幾分不耐，並不看奕六韓，徑直走了過去，巨扇般寬幅的裙擺，傲慢地拂過奕六韓低垂的頭頸。

  這時，奶娘杜嬤嬤對小皇帝慕禎道，“快叫三舅。”

  “三舅。”慕禎怯怯地喊了一聲，縮在奶娘裙子後悄悄打量奕六韓。

  奕六韓對他溫和一笑，朗朗如日照。

  葉太後已經走過去的身形，忽地一僵，慢慢轉過身來，目光冷厲地射向慕禎，“咦，你倒願意叫三舅？剛才讓你叫二舅，你為何不叫？”

  葉翎的刀條臉也變得十分難看。

  剛才葉翎來接妹妹，小皇帝也在。葉太後讓小皇帝叫葉翎“二舅”，小皇帝搖頭說，“二舅不是這個樣子。”他心中的“二舅”是趙源的兒子。

  眼下，他叫奕六韓三舅，倒是爽快得很。

  葉太後和葉翎兄妹倆，臉色都極其難看，兩雙眼睛像四把利劍，狠狠瞪著小皇帝慕禎。

  慕禎嚇得扯住奶娘的裙角，哇地一聲哭起來。

  杜嬤嬤忙殷勤笑著，對葉太後解釋，“小孩子嘛，叫慣了很難改口，皇上以前沒有三舅，所以更容易上口……”

  奕六韓走過去，蹲下來，對慕禎笑道，“別哭，你想不想要樹上的雀兒？”

  山道邊的樹上有幾隻山雀正在嘰嘰喳喳地叫。

  慕禎好奇地將眼睛從奶娘的裙褶裏露出來。

  奕六韓從地上拾了幾粒小石子，笑嘻嘻地對慕禎道，“看好了！”

  指尖微彈，一粒石子激射而出，仿佛有一道疾風掠過，樹上“噗”地掉下一隻山雀。

  其餘幾隻撲簌簌地驚飛而起，奕六韓又是幾下指間連發，又有兩隻飛鳥“噗”、“噗”掉地，但並未死絕，還在地上撲騰，扇起沙土飛揚。

  “哇，一石三鳥！”慕禎拍手歡笑，“三舅太厲害了！我也要學這手絕技！”

  “不是，是三石三鳥。”奕六韓笑道，“一石三鳥那樣出神入化之技，隻有我師父能做到。”

  “你的師父很厲害麽？”慕禎好奇地睜大了眼問道。

  “當然，我平生沒見過比他更厲害的。”奕六韓眼底掠過回憶的光影，然而浮現腦海的，已經分不清是師父還是小湄——他們父女倆眼睛長得一模一樣，師父常年布巾蒙麵，所以他對師父印象最深的恰好是眼睛。

  奕六韓順勢抱起慕禎，一邊和他聊著，一邊隨著葉太後的儀仗下山。

  葉太後和葉翎的臉色都極其難看，忽然身後小皇帝一聲尖叫。兄妹倆一起回頭，隻見奕六韓把慕禎舉起來，讓他騎在自己肩上，慕禎驚喜地歡叫著，緊緊抱住奕六韓的頭，“以前父皇也讓我騎過大馬！”

  葉太後和葉翎對視一眼，葉太後挑起眼角，一股濃重的戾氣從眼底升起，不由低頭輕撫微見隆起的腹部。

  葉翎看了看妹妹的腹部，眼底幽光變幻：不知妹妹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男兒，咱們就無需再忍受慕禎這小賤種了……

  ——————————

  校場上數萬將士已經集結，號角嘹亮，旌旗招展，甲胄鮮明，刀槍如林，黑壓壓一大片，排山倒海的氣勢，令人熱血沸騰，目眩神馳。

  閱武高台上，葉振倫金龍戰甲，玄青繡金披風，腰懸寶劍，三尺長髯威風凜凜。

  遠遠看見葉太後的儀仗從山腳那邊浩浩蕩蕩過來，葉振倫忙親自蹬蹬蹬下了高台，前去迎接。

  五十多歲的葉振倫，不敢像他一貫的昂首闊步，而是弓著腰一路小跑，來到葉太後鳳駕前，正要行禮，忽然呆住了。

  奕六韓馱著小皇帝跨步上前，小皇帝騎在奕六韓肩上，按照奕六韓剛才教他的，用老成的口吻笑嘻嘻道，“太尉辛苦啦。”

  （葉振倫有無數頭銜，太尉是其中最高的）

  葉振倫猶豫了一下，葉太後忙氣急敗壞地嗬斥道，“皇兒還不下來！”

  “我不，我要騎大馬，以前父皇都讓我騎大馬！”抱著奕六韓的頭，小脖子一梗。

  “騎大馬回宮再騎！”葉太後目中射出厲色，狠狠盯著慕禎，“快下來，你不聽話，回去看母後怎樣罰你！”

  慕禎有點害怕了，小聲道，“三舅……”

  奕六韓卻不放他下來，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父親。

  葉振倫微微一眯眼，望向兒子。

  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黑眸對視著，目光相撞發出的力量震撼得周圍人等都忽然噤聲。

  然後，葉振倫膝蓋一彎，跪倒在塵埃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奕六韓坦然笑著受了父親這一跪，大刺啦啦地舉著小皇帝，走向親兵牽著的雲翼。

  將小皇帝放在馬前，自己隨後跨坐上去，一展韁繩，把臉色難看至極的葉振倫、葉太後、葉翎，通通甩在身後，塵土飛揚中，策馬衝進了校場。

  校場裏，奕六韓所部的五萬將士，頓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高呼，高高舉起槍矛：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五萬個健兒爆發的吼聲震耳欲聾，其餘將士均被感染，隨即也高舉槍矛，爆發出響徹雲霄的呼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奕六韓在十萬個喉嚨爆發的山呼海嘯中，抱著小皇帝，策馬馳過一列列振臂舉械的將士。披風飛揚，明光鎧熠熠生輝，對著六軍將士頻頻揮手致意。

  慕禎本是膽小怯場的孩子，上次登基大典上曾被群臣山呼萬歲的場麵嚇哭。

  然而此刻，他隻覺身後抱住他的手臂結實有力，給予了他無形的力量，仿佛父親般的包容與強大，讓小小的慕禎頓時激起了一股做男子漢的雄心。

  “這些都是你的將士，將為你保護江山，為你流血流汗。把頭抬起來，看著他們的每一張臉，努力記住他們。”慕禎聽見三舅清朗有力的聲音在耳畔說道。

  於是膽小的他，嚐試著抬起目光，朝那一張張粗豪的臉看過去，他在那一張張臉上看見了塵土、鮮血、勇氣、壯誌……

  校場邊，葉太後的臉色煞白，她身懷六甲還來出席閱兵，就是想樹立攝政太後的權威，昨晚她背了一晚上演講詞。

  然而，卻被那個混賬生生搶去了風頭。

  她微微側頭，望向哥哥葉翎，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刻骨的嫉妒和仇恨。

  “阿禎，看我回宮後怎麽炮製你。”葉太後咬牙切齒暗想，眼中彌漫了一層夜霧般的戾氣，“還有你，三郎，我動不了你，難道還動不了你的女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