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難抉擇(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612
  那日,寧眉初去給吳香凝請安,在遊廊裏遇到吳香凝房裏伺候的丫鬟荷露。

  荷露行了禮,隨口關心了幾句,“二少夫人身子好多了吧?”

  寧眉初因身有頑疾,吳香凝特許她不用晨昏定省。

  “近日感覺好些了,故而今日特來看望母親。”

  “正好你家東廂妾也在,少夫人快進去吧。”

  寧眉初一驚:甘婉蘅也在?

  自從這個甘婉蘅出現,不僅她夫君葉翎對她寵擅專房,連她婆婆吳香凝似乎也很看重她。

  隻是一個用黃驃馬換來的女俘而已,到底為何會有如此風頭?

  寧眉初一路蹙眉想著,慢慢向吳香凝的正房走去,剛踏上台階,她的腳步頓住了。

  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便躡手躡腳靠近門口。未聽見聲音,猜想入冬了婆婆應該已搬入暖閣;便又順著牆折到暖閣西窗下,微微蹲下身子。

  “夫人,人我已經找好了。”甘婉蘅的聲音,那樣甜美,散發著醉人的媚意,即使隔窗在外麵聽來,也覺勾魂攝魄。

  “你的人暫且還用不上,你先穩住她們。”吳香凝的聲音仿佛被毒液浸泡過一般惡毒,“得先把野利妾肚子裏的孽種解決掉。”

  忽然又道,“你是個好孩子,將來順天太後會抬舉你的。寧眉初那個病秧子,活不了多久的,將來這正妻之位,必定是你的了。隻是,青鳥始終無有所出,而三少爺這……顯然是命中多子啊。將來家業若落到三少爺一房,你就算坐穩了正妻之位,又有何用?”

  “母親,我一直都勸二少爺常臨幸西廂妾。”

  “那也是個不中用的,進府多少年了肚子都沒動靜。等青鳥西征回來,我準備多給他納幾房小妾,你莫要吃醋。”

  “母親,我不會的啦。”甘婉蘅的聲音甜得仿佛流出了蜜,“隻是,我聽說三少爺頗通醫術,此番居然沒看出端倪?”

  “我知道他懂醫道,不過那天真幸運,他被蘭陵公主纏住了。周太醫診脈時,他不在,診脈結束了他還沒回來。我讓周太醫在我院裏躲了一晚上。第二日就讓周太醫去新豐郡了,即使他想找周太醫問個清楚,也找不到人。癥瘕有很多種,每一種用藥都有所不同,所以那藥方裏就算有乖異之處,三少爺也是搞不明白的。”

  “野利妾這一胎若是周太醫來保胎,能保住否?”

  “我問過周太醫,他說能。實際上這幾日野利妾吃的藥裏,就有周太醫獨家秘製的保胎藥。先得把野利妾這一胎保住,等三少爺出征之後,再拿掉胎兒。不然,若三少爺還在的時候,野利妾就滑胎了,三少爺定能看出端倪。”

  ……

  寧眉初一邊咳嗽著,一邊將吳香凝和甘婉蘅的對話,原原本本轉述給蘇葭湄聽。

  蘇葭湄斜靠在坐榻上,靜靜地聽著,手輕撫著腹部,眼眸半垂,朱唇輕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種可怕的安靜和鎮定,讓寧眉初心中大急,又是一陣咳嗽湧上來,寧眉初彎腰用絹子捂住了嘴。

  “二嫂……”蘇葭湄突然從床榻上下來,替寧眉初輕拍背部,“你這病真得好好養著了,有何事等你病好了再說吧。你這樣咳嗽,我也聽不清你在說甚。你還是好好歇著去吧。”

  寧眉初越發咳得臉紅氣喘,蘇葭湄卻已經走過去猛地拉開門,對站在台階下的寧眉初的貼身侍女招手,“思柔,快來。”

  思柔聽見寧眉初的咳嗽聲,臉色驟變,忙提裙跑上台階,衝進屋內,奔過去替寧眉初撫胸順背,急得要哭出來。

  蘇葭湄又對侍立在台階下的書盈道,“書盈,茶煮好了麽,去給二少夫人倒一盅熱茶。”

  轉回身來,蘇葭湄溫和地責備道,“似這種嗽疾,越發不能吹著了冷風。你們這些丫鬟,怎麽也不勸著點,你們家少夫人這身子,哪能在大冷天外出?”

  思柔哭得說不出話。

  柳書盈走進來,手裏托盤端著一個白瓷茶盅,放在纏枝茶花烏檀木桌案上。

  蘇葭湄捧起茶盅親手遞了過去,一壁柔聲說道,“我知道二嫂亦是好心,我家夫君今日出征,二嫂怕我難過,特地來看我,隻是……”

  “有勞三少夫人。”思柔忙接過茶盅,然而寧眉初的咳嗽仍未緩解,茶水一時喂不進去,思柔一手拿著茶盅,一手繼續替寧眉初撫背順氣。

  “二嫂這病總不見好,未嚐不是心思太重所致。”蘇葭湄杏眼裏含滿真切的關懷,輕輕扶著腰,走回坐榻,“有些事情,不妨裝聾作啞。自己的身子都這樣了,還操那麽多心作甚。——二嫂,你說是不是呢。”

  思柔頻頻點頭,見寧眉初的咳嗽稍稍緩過來,隻是臉色白慘慘的,唇色有些發青,趕緊扶著她,喂她喝茶,“少夫人喝點熱茶……”

  “二少夫人,還是快回去,再請大夫看看吧。”蘇葭湄在書盈扶掖下,回到坐榻,剛剛將腰身靠在引枕上,抬起眼睛,正好對上寧眉初慢慢抬起的眸子。

  那一瞬間,寧眉初咳得發紅的眼睛,令一貫鎮定的蘇葭湄驀地打了個寒噤,眨了眨眼躲開了寧眉初的視線。

  “那我就告辭了。”寧眉初收回視線,聲音沙啞地說道,在思柔扶掖下,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庭院裏的冷風夾雜著枯葉迎麵刮來,思柔替寧眉初將秋香色毛緞披風攏緊,扶著她慢慢走下台階,身後蘇葭湄喚道,“書盈,送二少夫人。”

  “是。”柳書盈忙跟上來,從另一邊扶住寧眉初,“從廊子裏走吧,外麵風太大了。”

  從蘇葭湄的正房到迎暉院的二門,既可以直接穿過庭院,也可以從兩邊的抄手遊廊過去。

  思柔和書盈一邊一個,扶著寧眉初從遊廊慢慢走過,經過西廂時,寧眉初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思柔和書盈都是一驚,奇怪地看著寧眉初。

  寧眉初一動不動,凝視著西廂緊閉的門窗。鏤雕並蒂蘭花的朱漆窗扉裏,織錦窗幃拉得嚴嚴實實,裏麵安靜得仿佛沒有人。

  “你們家野利妾在裏麵麽?”寧眉初問書盈。

  “在的。”書盈道,“今日三少爺寅時離開,她就一直在屋裏哭,現在大概哭累了,睡著了吧。”

  “可憐。”寧眉初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幽然歎息,慢慢邁開腳步。

  廊下數盆深金豔紫的菊花,殘花敗蕊被冷風吹得蜷曲顫抖,如同被淒厲的鞭子抽打的豔屍,淒豔殘破得令人不忍目睹。

  寧眉初閉了一下眼,心中忽然有淡淡的悲涼蔓延開。

  自從三少爺住進府裏,三少夫人就常來看她,給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她知道三少爺專寵野利妾,三少夫人不僅不吃醋,還為三少爺保護野利妾。

  大婚當晚,三少夫人在葉振倫的盛怒下,保住了野利妾,為三少爺擋下了彌天大禍。

  正因為如此,她才來告訴三少夫人這個秘密。

  她當然是有私心的,她聽到吳香凝要把甘婉蘅扶正,所以想把吳香凝的陰謀揭露出來。

  但她膽小怯懦,不敢自己去揭發。

  她原本以為,隻要她把吳香凝的陰謀一說,三少夫人必定義憤填膺,肯定會到葉振倫那裏去揭發。

  然而,寧眉初萬萬沒想到,三少夫人會是那樣的表現。

  呼嘯的北風迎麵刮來,冷風灌進肺腑,又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

  寧眉初咳得彎下了身子,思柔和柳書盈趕緊撫著她的背輕拍。

  思柔一邊拍著一邊哭起來,“可是三少夫人說的,少夫人就不該在大冷天出來。”

  是的,是的,她本不該來的!

  她應該想到,人都是有私心的,三少夫人不可能像表麵上那樣賢惠大度。

  說不定還會恨自己,何必告訴她,若是三少夫人不知道,這事就跟三少夫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咳得眼淚大串地滾落,朦朧的淚眼裏,寧眉初仿佛看見告廟儀式上,父子三人走進庭院,三弟那樣英武俊偉、氣宇軒昂地走進來……

  然後,他對著人群裏做著口型,表情純真可愛。寧眉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個膚白高挑的野利女人,臉頰上飛起了兩朵紅暈。

  他在對她說話,說著野利語的情話,在祠堂裏當著那麽多祭祖的人群,他的眼裏隻有她。

  鞭炮陣陣,彩條紛飛,錦天繡地,他穿著新郎絳袍,背上背著鳳冠霞帔的新娘。

  然而,每走幾步,他停下來,往女眷群裏張望,看見他的野利女人安好,他才繼續背著新娘往前行。

  幾步一回首,隻為看她是否安好。

  生命中最難舍棄的,唯有她……

  “小歌,我得走了,真的得走了……”可是她抱得那麽緊,不肯放手。

  一整夜擁抱在一起,兩人不曾分開一分一秒,他的衣襟已經被她的淚水濕透,精壯堅實的胸大肌也是一片洇濕。

  直到瑪吉進來輕聲道,“汗王,寅時已過。”

  “小歌,我得走了,真的得走了……”他將她的手一點點掰開,可是她立刻又纏上來,緊緊抱住他。

  他無法,索性又回身將她緊緊摟住。

  瑪吉輕聲道,“汗王,蘇夫人讓我傳話,誓師大典汗王若遲到,如何以身作則,垂範三軍?若影響士氣,仗打得不順,如何平安歸來見妻小?”

  一席話如冰水澆醒了他,堅決地掰開歌琳環住他腰、緊緊相扣的十指。

  她頭發披散,臉色慘白, 冰雕雪刻的美豔容顏,覆滿淚痕,那是一道道不斷流下,幹涸,又流下的淚水。

  被他掰開的手指,淒涼無助地緩緩垂下,身子往後頹然坐倒在床上。

  奕六韓輕撫她的秀發和濕淋淋的臉頰,“別這樣,小歌,我會平安歸來的。”

  “你回不來,我就死。”她一瞬不瞬地睜眼仰望他,又一層淚湧出碧色的深瞳,化作大顆的珍珠,滾落她絕美的臉。

  忽然,她再次撲進他的懷抱將他緊緊摟住,發出悲楚的低泣,渾身顫抖。

  “小歌……”他低下頭,托起她的下頜,最後一次吻了她的唇,冰涼的唇上染著鹹澀的淚水,帶著無盡的絕望。

  他沒有勇氣說什麽“我回不來,你就改嫁”之類的話——小湄可能會改嫁,小姬可能會改嫁,但小歌不會。

  他死,她必相隨。

  “別送我,說好了的,不送我。”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毅力和狠心,掰開她的手,將她摁在床邊坐下,不看她涕淚滂沱的臉,決然離去。

  聽見她在身後發出一聲哭嚎,撲倒在錦衾繡褥裏。

  卻始終沒有回頭,步履堅定地走了出去。

  西角門外,一片冷白月色,門簷下的兩盞燈籠灑下朦朧紅光。

  他俯身環住小湄的肩,額頭抵上小湄的額頭,高高的鼻梁觸到她的小翹鼻,微微錯開去,順著她冰冷如玉的臉頰,滑到她的耳畔,“愛妻,小歌拜托給你了,替我護她周全。”

  寒風撲打她的紫蓮色披風,她的聲音冷得聽不出情緒,“你放心。”

  他正要離去,突然想起來,他竟忘了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道別,又轉回身,輕撫她的腹部笑道,“等我回來,說不定正好能見到兒子。”

  她亦微微地笑了,“也許是女兒。”

  “都好,都好。”他捧起她的臉,替她捂著冰冷的麵頰,又將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輕輕摁在她的唇上。

  她身子一顫,閉上了雙眼,隻聽他在耳畔道,“小湄的專屬,我從未給過別人。”

  再睜開時,他已經坐在了馬背上,雲翼興奮地噴著鼻原地踏蹄,他對她揮揮手,臉上依然笑著,一扯韁繩,雲翼一聲長嘶,奮起四蹄飛奔而去。

  幾名等候已久的親兵隨即躍馬跟上,一行人很快消失於清冷的月色裏。

  街巷寂寥,寒風如刀,月色照映滿天滿地的霜華,他在一片慘白淒冷中策馬如飛,很快出了京城西明門,往溫泉山軍營馳去。

  漫天星月,滿地霜花,一路的山形樹影,皆在黎明前的微光中變幻,隨著迎麵的冷風從眼角掠過。

  他想起小歌布滿淚痕的臉,想起臨別時手指摁在小湄冰冷唇上的感覺,然而所有這些不過是一瞬間,就飛快隨著馬蹄拋至腦後。

  前方的路,星月朗照,山川萬裏。

  他想得更多的是西征的路途,是朱斐介紹過的羌王柯英,一股男兒的熱血很快漲滿了胸腔,隨著撲麵的烈風激烈地湧動。

  到達溫泉山軍營,已是天光大亮。

  百裏連營,熱鬧非凡。

  即將開始的誓師大典,不僅奕六韓所部要參加,還有葉翎所部和阿部稽所部等,所有西征將士都將參加。

  而且,葉太後和小皇帝也將親臨。

  奕六韓聽說二姐昨日就已駐蹕溫泉山,在處理完軍務後,就趕緊帶人親自到山腳迎接。

  翠華搖搖,金輦熠熠,葉太後的鑾駕從一級級石階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