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難抉擇(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104
  歌琳不在西廂。

  瑪吉告訴他,公主去了旁邊的耳房。

  西廂旁有兩間耳房,已經辟作庫房,用來堆放他軍功所得賞賜和大婚所得禮物。

  凡屬於他的錢帛財物,他是全都放在歌琳這裏的,一分一厘都沒給過蘇葭湄。

  兩間耳房隻有一間亮著微黃的燈光,他推開門。

  歌琳背對他站在一堆禮盒和各種彩漆箱笥間。

  她高挑苗條的背影,披著一襲素白絲綢寢衣,長長曳地。隻在裙邊和袖口,細細碎碎地刺繡著金蓮花。

  燭光為她籠上一層朦朧的光暈,照耀著衣裙上朵朵金蓮花,披散的卷發一直垂落到腰下,如海浪般層層疊疊。

  她正低頭看著什麽,奕六韓一走近就感到一股寒意迫人而來。

  “這就是赫比大叔用昆侖奇烏打的匕首?”她抬起頭來問他,目中有奇異的光華閃動。

  “是的,和我那把龍鱗刀是配對的。”他接過她手中那把寒光四溢的匕首,刀刃上隱隱的龍紋流麗如水,輕輕往自己的衣袖一劃,嗤的一聲輕響,寒意侵骨,衣袖應聲斷裂。

  歌琳眼神明亮,“真是好刀,既然和你的龍鱗刀配對,就叫龍鱗匕吧。”

  “錚——”奕六韓準確地將匕首投進歌琳手中的鎏金龍形陽紋銅刀鞘中。

  歌琳將匕首收進衣袖裏,靜靜看著此生至愛的男人,碧眸光華純淨而璀璨,“我隨身帶著,如果你回不來,我就用這把刀自刎。”

  他上前兩步,握住她的雙肩,又將手插進她的卷發裏。

  燭光輕輕灑落在她的秀發間,為她鍍了一層淡金的光暈,那一刻,他似乎出現了幻覺,她深棕色的卷發變成了白金色。

  仿佛又回到十五歲那年,他在查卡山等候師父,忽然有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他爬到山石上一看:斜陽向晚,血紅的夕照鋪滿沙原。一騎馬從荒漠盡頭飛馳而來,揚起陣陣黃沙。

  沙塵中,馬上的女子一頭白金色的長發飛揚著,那一縷縷金色的卷發幾乎長至馬背,映著斜陽,閃耀著明亮奪目的光彩。

  等那馬匹近了,他才發現,那金發女子身前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

  等她們下了馬,在山下歇息,他倒吸一口涼氣——那年輕女子好美!

  金發碧眼,皮膚雪白,容光照人,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當那女子把懷裏的孩子放在地上,他發現,那個小女孩和年輕女子長得一模一樣,唯有頭發的顏色不同。

  一樣的雪膚高鼻,一樣翡翠般的碧色深瞳。

  母女倆站在夕陽下,就像是天地間最耀眼的兩顆明珠。

  這幅畫麵永遠烙進了少年的記憶裏。

  “小歌,跟我一起出征吧!”他猛地將她擁入懷抱,緊緊地緊緊地摟住,那瘋狂的力量,像是要將她嵌進身體裏去,“生死我們都在一起。”

  “可是……這病不治的話,很難有身孕。我想要孩子,想給你生孩子。”她被他抱得太緊,聲音悶在他的懷裏,充滿了委屈和透骨的淒涼,“奕六韓,我對不起你。那個孩子,如果不是我負氣騎馬出走……”

  “不怪你,不怪小歌。”他低下頭,扳起她的臉,用手輕撫她的額頭、鼻梁、臉頰,目光貪婪地在她臉上流連,就仿佛隻要一錯眼,她就會像雪花一樣融化,“是我打了你,是我不對。”

  “是我不對,你讓我照顧阿娘,我沒照顧好。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她忽然撲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哭得肩膀抖動,渾身劇顫,淚水迅速打濕了他的衣襟,“奕六韓哥哥,原諒我好不好?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鬧了,你有多少女人,我都不管了。我隻想要一個孩子!”

  “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留下來好好養病吧,周太醫是胎產名醫、千金聖手,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等月事正常了,我回來再給你孩子。我專寵你,給你最多的時間和雨露,一定會再有孩子的。”

  “嗯……”她用他的衣襟擦鼻涕和眼淚,默默地點頭。

  “這屋子裏好冷,瞧你手都冰涼,我們趕緊回去吧。”他將她冰塊般沁冷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捂著,摟著她的肩走回西廂。

  他沒有看見,正房和東廂一直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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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迷迷糊糊間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像是失偶的母狼在曠野悲嚎。

  睜開眼睛,從床上一坐而起,掀開紗帳,看見奶娘肥胖的身軀填滿了椅子,正支著頭打盹兒。

  “已經過寅時了!三少爺走了麽?”

  吳令姬急忙起身,從床邊雕花衣架上扯過一件桃紅綾襖披上。

  “早走了。” 奶娘仍撐著頭,半睜著泡腫的眼睛,懶洋洋道。

  “不是讓你叫我嗎!”吳令姬跺腳道。

  “野利妾都未送他,連院子門都沒出。”奶娘肥厚的嘴唇往下一撇,“隻有少夫人去送,你又去作甚。”

  吳令姬懶得跟她多說,呼地拉開門,初冬淩晨徹骨的寒風撲麵而來,吳令姬縮了一下身子,用手攏著衣襟,衝進了漆黑的夜色。

  剛跑到西角門,就聽見一聲龍吟般的馬嘶,她心裏咯噔一下,等她衝出門檻,隻來得及看見奕六韓策馬離去的背影。

  聽著那遠去的馬蹄聲,她踉蹌著幾乎支撐不住自己,忙扶住朱漆門柱,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

  蘇葭湄的紫蓮色羽緞披風,從雕花朱紅門檻上迤邐而過,聲音平淡,“走吧。”

  “我讓奶娘……寅時叫我……”吳令姬小步跟上蘇葭湄,撫著胸喘息著解釋,“可她畢竟……年紀大了……支持不住……”

  “沒有關係。”蘇葭湄低頭一笑,雙手輕護著腹部,黎明前的冷風吹幹眼角淚痕,“每次都是我送他最後一程。”

  ————————————

  回到迎暉院,西廂仍傳來歌琳的哭聲。

  書盈伺候蘇葭湄上床補覺,給她被窩裏塞了一個湯婆子。

  然而,翻來覆去都無法入眠,一閉上眼腦海裏就是和他在一起的一幕幕。

  初識的早上,一圈圈的朝陽金光中,他如浴血修羅般走來;

  草原上夜風寒冷刺骨,他抱著她睡了十二個夜晚;

  玉井山的大雪夜,他第一次吻她,將兩指輕輕摁在她的唇上;

  攻下庸城的當晚,他第一次要她:

  “夫君,我的身段是不是比小歌差很多?”

  “不會。”強壯健碩的身軀慢慢覆蓋下來,將她整個人完完全全地覆蓋,低沉性感的聲音從她耳畔徐徐送入,“她是奶酪,你是清茶,奶酪吃多了,喝一口清茶真是人間至美。”

  夫君……夫君……

  一直忍住未落的淚水,大片大片地洇濕了繡著並蒂蓮花的錦枕。她緊緊地咬住被褥,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哭著哭著睡著了,夢裏隨風千萬裏,尋郎去處,卻被一聲呼喚驚醒:

  “三少夫人,二少夫人過來了。”

  蘇葭湄睜開眼睛,片刻的恍惚後,坐了起來,“請她等一等。”

  在唐虞伺候下梳洗完畢,方才到外廳來。

  見蘇葭湄走出來,寧眉初用絹子捂著嘴,咳嗽著站起來,“弟妹……咳咳……”

  “二嫂怎麽過來了。”蘇葭湄微微屈膝見了禮,扶著腰在坐榻坐下,書盈給她後背墊了一個繡著合歡花的緞子引枕。

  寧眉初用絹子捂嘴低頭咳嗽,眼睛卻瞥著蘇葭湄的肚子。咳了半晌方才緩過來,帶著怯懦的笑容,歉疚道,“這麽早來相擾,真是冒昧了。三少夫人還沒用早膳吧,你先用膳吧。”

  蘇葭湄搖搖頭,“我剛起床都沒什麽胃口,一會兒再用膳亦不打緊,二嫂你不用跟我客氣。”

  寧眉初還是那樣怯怯地笑著,朝站在屋角的書盈看了一眼,又朝站在另一處屋角的唐虞看了一眼。

  蘇葭湄心裏一沉,道:“你們都下去吧。”

  書盈和唐虞退了出去,將門掩上。

  寧眉初將椅子拖近,誰知這番動作又導致一陣咳嗽。

  蘇葭湄微微顰眉,憐憫地看著她,“二嫂這病,何不換個大夫試試?我家夫君他們野利部有個藥奴,可惜做了軍醫,跟著夫君出征了。二嫂若早點說,可以讓她來給你看看……”

  “我這是宿疾,不妨事。”寧眉初搖搖絹帕,“不過弟妹……這個野利藥奴,醫術究竟如何?”

  蘇葭湄微微詫異,“雖然是奴隸,但因為在王庭藥帳搗藥多年,還是懂得一些秘方的。修魚吃了她的藥,身子都見好了。”

  “那她……”寧眉初靠得更近,臉上表情十分神秘,“怎麽沒看出野利妾是喜脈?”

  蘇葭湄瞳孔猛地一收縮,“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