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情深不壽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537
  他在深夜寒涼夜風中打馬飛馳,越過宮燈高照下的重重宮闕,心急如焚,痛悔交加。

  出了闔閭門,便是皇城,再出神武門,經過天津橋,便是大城。往東邊轉過幾道街巷,不多時便到了葉府所在順義坊。

  將馬匹交給角門內伺候的小廝,旋風般直奔迎暉院,儀門上立刻有人報進去:“三少爺回來了!”

  他的身影,比傳報的聲音還先到達,如一支利箭般射進西廂,氣喘籲籲問道,“周太醫呢?”

  蘇葭湄坐在西廂外廳,倚著一張透雕如意紋花梨木書案,手撐著額角,見夫君狂風一般卷進來,淡淡說了一聲,“太醫早走了。”

  “為何我這一路都沒見著他?”奕六韓喘著氣,“太醫怎麽說?是喜脈麽?”

  “不是。”

  “不是?!”奕六韓瞪大眼,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那是什麽?!”

  “那些醫道術語我聽不懂……”

  蘇葭湄話音未落,奕六韓發怒了,“聽不懂你還不會背嗎?你一向聰慧過人,當初在玉井山,才一兩個月你就把野利語學會了!我就不信你背不下來太醫的話?!”

  “你自己怎麽不來?”蘇葭湄白梅般清冷美麗的臉上,刹那間籠了一層薄怒,站起身來,拂袖道,“你真這麽關心她,還有心思跑去和慕煙顛鸞倒鳳?”

  奕六韓懶得和她理論,轉身往外衝,“我去找周惠澤……”

  “奕六韓……”小歌傷心欲絕的破碎聲音在裏間響起。

  奕六韓頓住腳步,轉身衝進內室,“小歌!”

  隻見她抱膝坐在錦褥裏,卷發蓬亂披散,一串串晶瑩的淚珠掛在蒼白的玉頰,“太醫說,不是喜脈,是腹有癥瘕。有這種病,以後更加難以受孕。我,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孩子了……”

  “胡說!癥瘕也是可治的!誰告訴你,你不會有孩子了!”奕六韓心痛如絞,衝過去將歌琳抱進懷裏。

  她在他懷裏失聲痛哭,哭得渾身顫抖,淚水迅速打濕了他的衣襟和胸膛。

  忽然,她顫抖的身軀猛地僵住,哭聲像被人掐斷了似的,戛然而止。

  奕六韓正要低頭看她怎麽回事,就被她狠狠地一推攘,厲叫,“你身上是哪個女人的香味?!”

  他倒退兩步,慌亂地嗅著自己,“沒有啊,我……”

  “這不是騷狐狸愛用的熏香,也不是小雞仔的,是不是那個蘭陵公主?!”歌琳披頭散發,淚水狂噴,聲嘶力竭地問。

  忽然,她綠眸一瞪,像見了鬼似,扯過他的衣襟,聲如裂帛,“這是什麽?”

  他低下頭,看到了兩道血紅的牙印,就在頸窩處。

  他極其尷尬,正想掩飾過去,她更尖利地叫了起來,“還有這些?!這些都是什麽!”

  她將他的衣服掀開,發現了更多的痕跡,隻見他健碩的背部布滿一條條血紅的指甲抓痕,新鮮的痕跡顯然是剛剛抓上去的。

  她的臉色驟然變了,慘白無一絲血色,綠眸睜得大大地,帶著無以掩飾的驚痛和失望。

  奕六韓簡直絕望了。之前他也沒想到慕煙會那麽痛,他以為像慕煙這種經過人事的姑娘,他完全可以長驅直入。結果攻城過程才發現,城池緊固,十分不易。一問才知道,慕煙兩年前出於好奇,召幸過一個男寵,隻覺得痛楚難忍,從此對那種事就沒了興趣。

  可他正當亢奮,又哪顧得上憐香惜玉,隻管一陣強取豪奪。慕煙痛得對他又咬又抓,眼淚直流,這才有了這一身“罪證”。

  “小歌,你聽我說……”他像個犯了大錯的孩子,驚慌失措地上前欲摟抱心愛的女人。

  歌琳如一頭發狂的母獸狂叫著,拚命掙紮,“啊,你這個混蛋!我在生病,你卻和其她女人上床!家裏有三個女人,還不夠你睡?!混蛋,不許你碰我!你髒死了,我不要吃別人吃過的東西,我不要其她女人碰過的男人!”

  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一股強烈的惡心和痛楚如岩漿般在她身體裏奔湧,撕扯著她的五髒六腑,她全身血液都快要燃燒起來。終於支持不住,抱著頭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小歌!”他嚇得魂都飛了,肝膽俱裂,衝過去將她摟進懷裏,又是掐人中,又是嘴對嘴呼吸。

  ————————————

  西廂鬧得不可開交時,蘇葭湄坐在正房裏,低頭翻著田契和賬本,仔細核對。

  下午勒內過來辭行,奕六韓正要進宮請周太醫,勒內把田契和賬目交給蘇葭湄之後,就和阿部稽先走了。

  上次勒內就告訴蘇葭湄,疏勒部和賀若部打仗,導致商路改道,今年從波斯過來的貨物會漲價。

  蘇葭湄便買了一些貨物囤著,後來讓勒內找渠道銷出去,掙了一大筆。加上婚禮收的禮物,也拿了一部分給勒內,找路子兌成錢帛,又是一筆不菲收入。

  蘇葭湄拿出一部分錢給勒內,讓他給她買田置地。

  奕六韓除了軍功所得賞賜、官職所得俸祿之外,並無田產。他那個昭越縣伯隻是虛封。

  何況,他得的賞賜和俸祿,都放在歌琳那裏,盡管每次他都說:“你若有需要,隨時去小歌那裏拿。”

  但蘇葭湄骨子裏亦是傲氣的,心想,我自己掙錢,不要你的。

  葉家這樣的豪族,有良田數萬頃,除了高臨老家有田產,另外還有葉振倫的郡公爵位乃是實封,在京畿附近還有田產。

  高臨那裏的田產一向是大小姐嘉妍在打理,大小姐和葉東池同出一母,這部分田產當然是長房的。

  而京畿這邊的田產,一直是吳香凝派了吳家人在打理,將來這部分田產是二房的。

  唯獨蘇葭湄他們三房,將來分家時有可能什麽也撈不著。

  因此,蘇葭湄留了個心眼,讓勒內為她買田置地,也讓勒內雇人打理。——當然,有時間蘇葭湄打算親自去一趟田莊,過問一下屬於自己的產業。

  在書盈幫忙下,仔仔細細核對了賬本和田契,發現勒內確實心細,沒有一處賬目有問題。

  書盈家過去是開糧米鋪的,自幼算術極好。每個月迎暉院的月例錢和開支,都是書盈在核算,然後整理成賬本給蘇葭湄。

  說真的,蘇葭湄有時挺自私地想:阿部稽不能娶書盈也好,書盈留在我身邊確實是個得力臂助。沒了書盈,一時還不知道上哪裏找這麽忠誠又能幹的心腹。

  至於唐虞……

  各方麵都太遜色了,蘇葭湄對她越來越不滿意。

  這會兒,又不見人影了,估計又是如廁去了——唐虞這蹄子,一日間不知要如廁多少次。

  而且她最近總是心神恍惚、丟三忘四,以前話多的她,最近常常發呆,一整天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麽。

  “三少夫人,儀門外有人通稟,一位姓朱的先生求見!”一個婆子在正房外恭恭敬敬道。

  書盈連忙到門口,接過婆子遞上的名刺,交給蘇葭湄。

  蘇葭湄並未看一眼就起身道,“快迎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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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廂,奕六韓終於將歌琳哄好了,靠在床頭,摟著她輕拍,“小歌,別生氣了,是我錯了。我讓沙列魯擔任豹躍軍統帥,這下你開心了麽?”

  “你不用為我這樣,還是讓合適的人擔任豹躍軍統帥。”歌琳臉上布滿淚痕,倚在他懷裏,緊緊抱著他,仰起頭來,“沙列魯是來求過我,我也是看在琪雅的份上,幫他跟你說一聲。至於你是否應允,你自己決定。”

  奕六韓點點頭,歎息一聲道,“阿部稽,勒內,沙列魯,括廓爾,昆突。我們六個從小玩到大,跟親兄弟一樣。所以當初在玉井山,才會讓他們當五大頭領。然而,真正用他們,才發現,他們能力有別。若論勇武能戰,除了勒內,其餘四個頭領都沒問題。可是若論駕禦萬眾、統帥千軍,真還隻有阿部稽。”

  歌琳身子微微一顫:阿部稽……阿部稽……對不起!對不起!為了我最愛的男人,我不能說!

  越發地抱緊了他,帶著瘋狂的、生怕失去的力量,埋在他的胸膛再次哭起來。

  “怎麽又哭了?心肝,快別哭了。藥快放涼了,你先把藥吃了吧。”他輕輕掰開她,起身下床,“我得看看周太醫給你開的藥方。”

  奕六韓叫瑪吉把藥方拿來,一壁對著燭光看,一壁問,“抓藥時你在旁邊看著的吧?”

  “是的,汗王。”瑪吉端起藥碗,扶歌琳坐起,回答道。

  奕六韓看著藥方,劍眉漸漸擰了起來,“有幾味藥很奇怪,我都不認識。不行,明日我得進宮去找周太醫,親自問清楚……”

  阿娘是野利部的藥奴,他自幼能識百草、辨百藥,可是眼前的藥方上,竟有好幾味藥,他都不熟悉。

  奕六韓對婦人病並無經驗,但他知道婦人癥瘕有很多種,每種的症狀和處理方式都不同。

  驀地,一陣揪心的後悔和心痛攫住了他——都怪他今天沒能及時趕到,他懂醫術,周太醫診脈時,他若在旁邊,起碼可以問個明白。

  他盯著藥方,正在回憶一些藥草的功效,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忽然書盈走進來稟報,“汗王,少夫人讓你過去一趟,說是有一位朱先生到了。”

  “朱先生?”眉峰微蹙。

  “少夫人說這位朱先生,曾在前任護羌都督趙漳手下任參軍,參與過多次對羌人的征剿和招撫,對羌人非常熟悉。因汗王要應戰羌人,故而少夫人特意找他來給汗王當軍師。請汗王過去見一見。”

  “真的?太好了!”奕六韓大喜,沒想到小湄這樣能幹,把這樣的人物都給他找來了。

  他一時間也顧不上再鑽研藥方,扔下藥單,叮囑瑪吉照顧歌琳,旋風般奔了出去。

  而歌琳正把一碗苦澀的藥汁咽下去,在瑪吉伺候下往嘴裏塞了一顆蜜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