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命在頃刻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498
  她站在廊角,看他俊偉的身影消失在宮苑的花木深處。

  這時一股大力突然抓住她的臂膀,將她一把扯過去,聲音微顫而急怒,“三弟跟你說了甚?”

  她眼裏的柔情瞬間散去,慢慢地側過美豔奪目的墨瞳,豔光流轉間,盡是冰雪般的冷意,下頜揚起優美絕倫的弧度,“放開我。”

  “淺淺,為何?為何?”他搖晃她的肩膀,連問幾個為何,每一個字都包含悲傷與不解。

  昨晚他和二弟勒兵入宮,他去了她的寢宮,滿懷著激蕩的思念與期待,卻沒想到,她見到他時的神情,那般陌生而冷漠。

  然而剛才,她和三弟在一起,卻露出了久違的開心笑顏,還主動握住了三弟的手,靠進了三弟懷裏。

  三弟到底跟她說了什麽?她和三弟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放開我,聽到沒有。”她那微微上挑的媚眼越發挑起,橫眉怒目道,“我是先帝妃嬪,你再不放開我叫人了!你們葉氏初掌權柄,就敢非禮先帝妃嬪麽!”

  葉東池無奈放開了她,看著她腰肢輕靈地一側,如遊龍驚鴻般翩然飄過,腰臀間的曲線在粗布喪服下,流動著柔媚誘人的韻律,嫋娜輕盈地消失在回廊盡頭。

  葉東池呆呆站在那裏,心裏有一隻冰冷的手在緩緩撕扯,一下又一下,劇痛難忍。

  今日守靈結束,百官回家休息,明日要參加新帝登基大典。

  葉東池一回到葉府,就有長隨知會他,老爺讓全家都去祠堂。

  北梁有告廟習俗,家族裏凡有大事發生,都要去祠堂告訴祖宗。

  葉東池到達祠堂時,告廟儀式尚未開始,他正好看見奕六韓走進庭院,便徑直迎上去,冷冷道,“你過來。”

  奕六韓抬目看了他一眼。

  自奕六韓進葉府,葉東池從來沒叫過他三弟。

  葉東池是無可置疑的嫡長子,雖然他一直走馬章台、不務正業,但伯父葉明德早已表示過,要把他過繼到長房。

  葉家的爵位和家主之位都在伯父一房,而伯父唯一的兒子盛年棄世,伯父過繼葉東池,將來葉家的爵位和家主之位,也就非葉東池莫屬。

  奕六韓一個草原上來的野種,生母是誰都不知道,葉東池打心眼裏瞧不起他,從未把他當弟弟。

  “你跟淺淺說了什麽?”葉東池語氣不善地問。

  奕六韓斜眼看著他,劍眉微蹙,“誰是淺淺?”

  “別給我裝!”葉東池薄怒,“今日守靈結束時,你不是把淺淺叫走了麽。”

  “哦~”奕六韓故意拖長了這個‘哦’字,“你說的是先帝的蘇婕妤啊?”

  蘇淺吟由貴妃貶入冷宮,後來又複位為婕妤。

  葉東池被奕六韓的怪腔怪調和眼裏的一抹嘲諷激怒,卻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心想,我不能為了女人失態。

  “對,你跟她說了什麽。”葉東池盡量平靜冷漠地問。

  “我說她很美,不愧梁國第一美人,久仰豔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霍荻是刺殺皇帝的元凶,奕六韓當然不可能對葉東池說實話,於是滿口胡謅,吊兒郎當。

  葉東池氣得連連冷笑:“你就給我裝吧。”

  奕六韓卻已經轉過頭,看見了心愛的女人。

  歌琳跟在蘇葭湄身後進了庭院,高挑矯健的身影那樣與眾不同,就像一匹來自草原的小野馬,像一陣大漠上的烈風吹進來。

  奕六韓有五天沒見到她了,這五天裏天翻地覆、乾坤陡轉,發生了這麽多劇變,讓奕六韓有恍若隔世之感。

  “小歌!”

  永遠是那樣率真而狂熱的呼喚。

  他直奔過去,也不管這是在祖宗祠堂,也不管這裏有這麽多人看著,二話不說就將歌琳擁入了懷裏,緊緊抱住。

  心底的溫暖與柔情一下子全都洶湧出來,無邊無際地淹沒了他。

  他緊緊摟著她,不斷蹭著她的鬢角,手插進她蓬鬆的卷發,感受著她熟悉的氣息和體溫。

  冰冷殘酷的奪權之變,讓他此刻格外留戀這個溫暖的歸宿,“小歌,這幾日,讓你擔心了。”

  歌琳亦緊緊摟著他,在他懷裏仰起頭來,顫抖的手不斷撫摸他的鬢角、臉龐、下巴上幾日未剃刮的硬硬的胡茬,眼淚撲簌簌滾落,“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回不來,我就自殺。”

  沒有了他,她要怎麽活下去,在這異族他邦。

  在北梁,胡姬要麽在青樓為妓,要麽淪為豪門貴室的玩物。

  這幾日,歌琳隱約知道發生大事了,但她聽不懂漢話,聽見迎暉院的人議論紛紛,也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

  每日三餐,都是送到正房,以前但凡奕六韓不在,歌琳都讓瑪吉去正房把屬於她的那一份膳食,拿到西廂來。

  這幾日,為了能聽到一點奕六韓的消息,歌琳都主動到正房去用餐。

  然而,席間蘇葭湄和東廂妾都用漢語說話,歌琳一句也聽不懂。

  歌琳知道蘇葭湄懂野利語,可她每次和蘇葭湄說話,蘇葭湄都不理會,根本就當沒她這個人存在。

  歌琳隻好等回西廂之後,問瑪吉剛才蘇葭湄和吳令姬都說了什麽。

  瑪吉懂漢話,便將蘇葭湄和吳令姬的談話,撿重要的翻譯給歌琳。

  每天,歌琳就是用這樣的方式,確定奕六韓安然無恙。

  “這幾日她對你好麽?”奕六韓捧著歌琳的臉,覺得她瘦了許多,一向光彩奪目的美豔臉龐,略帶憔悴。

  歌琳苦笑,蘇葭湄對她,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從不為難她,但亦冷極了,對她基本是不理不睬,視之若無物。

  奕六韓這才轉頭去瞧小湄,卻見蘇葭湄早已走開,站到了女眷該站的位置,站姿端莊肅穆,側顏冰冷。

  “你先過去吧,今晚我睡西廂。”奕六韓眷戀地摸摸歌琳的臉。

  歌琳點點頭,亦戀戀不舍地頻頻顧著他,走到女眷行列,站在蘇葭湄身後,視線卻一直不曾離開奕六韓。

  每次奕六韓朝女眷那邊觀望,歌琳都在看他,目光幾乎黏在他身上,碧綠深邃的眸子像兩潭深水,深深的滿滿的,全都是對他的愛戀、依賴與癡情。

  奕六韓心裏漫開無邊的憐惜與疼愛,他能想象,他不在的時候,小歌有多孤單無助,除了瑪吉,她就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這時,奕六韓發現,小歌旁邊有人不時投來一瞥,飛快而迅速的一眼,然後又立刻低下頭。

  他不覺有些好笑:是小姬。

  和歌琳大膽地、毫不掩飾地、一瞬不瞬盯著奕六韓不同,吳令姬是不時地看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奕六韓在吳令姬下一次抬頭看他時,及時地與她目光一碰,勾起一抹戲謔的調笑,用口型叫她:“小雞仔。”

  吳令姬十分嬌俏地咬了咬下唇,又低下頭去,嘴角卻有不易察覺的弧度,輕揚而起。

  奕六韓想起和小姬初度雲雨的那晚,都是第一次,小姬似乎比小歌和小湄更疼,盡管小姬沒有說,他感覺得到那陣陣的抽氣聲和她痛得蜷縮的身子,還有臉上無聲的淚水。

  心裏是有憐惜的,也很想今晚留宿在小姬處,不過他剛才答應了小歌,今晚睡西廂,絕不能食言。

  於是在小姬又一次飛快看他時,對她眨眨眼,露出一個溫暖而親和的笑。

  自始至終,蘇葭湄沒有朝他看一眼,端莊筆直地站立著,目光平直,一舉一動皆合禮儀,與宗祠裏那一排排靈位,以及牆上那一幅幅先祖畫像,非常地相襯,幾乎可以融為一體。

  小湄這副端莊嚴謹的樣子,卻讓奕六韓心中溢滿了溫暖,他熟悉的小湄就是這樣子的啊。

  望著自己的妻妾,奕六韓忽然之間就有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

  他想起那天下午在建章門外處斬趙源和二王,監斬官把趙源五個小孫子的頭顱拿出來展示。

  那一刻,奕六韓心中是有不快的,覺得父親手段太過殘酷。

  然而,現在看著自己的妻妾們,他知道,如果上位的是趙源,他同樣會這樣對待葉氏滿門。

  正想著,葉振倫龍行虎步地邁進了祠堂,祭祖告廟儀式開始了。

  ————————————

  漫長而繁瑣的儀式結束時,所有人都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按照慣例,葉振倫要在祠堂旁的配房對全家訓話。

  全家依序進入,都在服國喪,一眼望去,皆是披麻戴孝,像雪浪般湧進了配房,白花花地站了一地。

  葉振倫的訓話無非是,皇帝駕崩,新帝衝幼,皇後逃匿,葉氏鏟除奸佞,掃清國賊,此後將有輔政重責,乃國之柱石,更要盡忠奉國,匡扶皇室,不得倚勢跋扈,不得僭越淩上。

  長篇大論的訓話結束,正要宣布解散,突然一名亦著重孝的女子排眾而出,撲到葉振倫腳下,哭道,“我家族肆行篡逆,罪在不赦,我亦罪孽深重,無以自清,請父親降罪!”

  眾人一看,是葉東池的正妻,趙玉蛟。

  趙太後有兄弟三人,長兄生天驍大將軍趙欒、皇後趙玉檀,次兄生趙玉蛟,三兄即剛被處斬的趙源。

  人們隨即將目光投向葉東池。

  葉東池眉間帶一絲厭惡,漠然看著趙玉蛟。

  葉振倫低頭看了一眼趙玉蛟,神色間倒有憐惜,安撫道,“大郎媳婦,起來吧,父子罪不相及,何況叔父兄侄?你已嫁入我家,就是我葉氏的人。”

  誰知趙玉蛟隻是不起,往前爬到葉振倫腳下,伏地而哭,“我家人犯下滔天大罪,按律當誅五族,我亦在族誅之列,請父親殺了我吧。”

  葉振倫搖搖頭,俯身去扶她,正要再安撫幾句,陡然間,趙玉蛟趁著葉振倫身子俯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朝葉振倫胸口猛地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