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洞房花燭(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2601
  “曲中似有風雪蕭蕭,又有寒水冽冽,霍大哥彈的是……《易水寒》?”

  黑衣人側首望著洞房裏殷紅燈燭,紅光如血漫漶,緩緩浸進他的雙眼,“識曲知音自古難,瑤琴幽操少人彈。這是我自度之曲,二小姐竟能識得我曲中之意,我沒有白來。今日小姐大婚,霍某無以為贈,就將這把歸凰琴,送給小姐作為大婚禮物吧。願二小姐和你深愛的郎君,鸞鳳和鳴,百年好合!”

  言畢,將琴放在廊上,足尖一點,如疾風般掠過廊道,黑色的身形如蒼鷹般躍上牆頭,消失在搖曳的花影月輝裏。

  唐虞將琴抱進洞房,放在蘇葭湄麵前。

  深褐色的極品杉木,在滿室明亮的喜燭照耀下,泛著古樸沉厚的幽幽光澤,琴弦如銀絲般根根閃耀。蘇葭湄勾起一根琴弦,一道清亮的琴音,如澗壑鬆風般震蕩在空氣裏,綿長而悠遠地繚繞著,久久不散。

  蘇葭湄輕輕地將這把琴翻過來,琴腹刻篆著兩句詩:結發為君婦,執手長相思。

  心中劇烈一震,她默默地念著這兩句詩,不禁潸然淚下。

  淚水在脂濃粉豔的新娘妝上,衝刷出一道道痕跡,蘇葭湄趕緊忍了淚,將琴收好,坐到鏡台前補妝。

  這時,院外突然傳進一疊聲的高喊:

  “新郎回洞房了!”

  “新郎回來了!”

  迎暉院的下人們全都沸騰了,仆婦們剛收拾完女眷們散席後的殘羹冷炙,一下子全都往院門口湧去。儀門外的小廝們也都穿得喜氣洋洋地跑出去迎接。

  迎暉院外的甬道鋪著大紅錦毯,行道兩邊的樹木全都掛滿了大紅燈籠,一路紅光高照,明亮如晝。

  二十多個儐相打扮的野利將領簇擁著奕六韓,高聲地唱著野利部的民歌,手舞足蹈,且歌且行,都帶著濃濃醉意,互相推擠著,打鬧著,歡笑著,雄渾粗獷的歌聲回蕩在靜夜的迎暉院外,繚繞在秋夜的樹梢,與明月清輝一道灑滿天地。

  奕六韓走在最中間,把原本戴在身上的新郎官的大紅綢花,拿在手上甩動,高歌狂舞,如癲如瘋。

  他一直在陪賓客們喝酒,來的都是朝中與葉府交好的名公巨卿、達官顯貴,他不敢怠慢,隻能一杯接一杯地喝,不斷地重複仰脖而盡的動作,饒是他酒量甚巨,也已經有點醉不可支了。

  走到門口,迎暉院所有的下人都出來迎接,站了一地。阿部稽也在其中,高瘦俊偉的他,在迎暉院的下人堆裏,簡直鶴立雞群,身上散發出一種照耀天地的軒昂之氣。

  奕六韓一眼就看到了阿部稽,他猛地停止狂歌亂舞,將大紅綢花戴在頭上,衝過去就抱住了阿部稽:“好兄弟!好兄弟!我愛你!”不斷地拍打阿部稽的肩背。

  野利將領們轟然大笑:“汗王,你的新娘子在洞房裏!你是不是認錯新娘了!”

  阿部稽像一塊冰雕,月光下臉如玉石,俊美絕倫,毫無表情,隻冷冷說了一句:“啟稟汗王,公主安好。”

  “好!好!好兄弟!”奕六韓重重拍打他的肩,“我今天最擔心的就是小歌,就怕她鬧出事來!”

  阿部稽被奕六韓那麽用力地拍打,卻是身體直立,紋絲不動,冷靜道:“汗王放心,公主被我灌醉了,她正在自己屋中大睡,不會鬧出什麽事了。”

  奕六韓一臉黑線,扶額:“灌醉了……真有你的……”

  一名野利將領醉醺醺地高喊道:“新娘子被灌醉了,今晚可以任新郎馳騁了……”

  野利將領們響起大片哄笑:“好勒,新娘子被灌醉了!”

  奕六韓苦著臉轉頭道:“不是小湄被灌醉了,是小歌被灌醉了……”

  “是公主被灌醉了!”有個野利將領在沸騰的起哄聲中,聲嘶力竭地喊。

  “那更好,汗王把公主扛到洞房,兩個新娘一起來!”

  “汗王勇冠三軍,殺敵如麻,兩個女人不在話下!”

  哄笑聲頓時如炸開了鍋一般,大家說的都是野利語,迎暉院的下人們聽不懂,但見三少爺和他最好的兄弟們那麽高興,也都跟著笑開來,一時間,迎暉院門口人聲鼎沸,笑聲盈天,歡騰不已。

  大家就這樣笑鬧著將新郎送進了院中,男儐相們留在了第二道儀門外,最後簇擁著奕六韓進洞房的,就隻有丫鬟和仆婦們了。

  踏進布置成洞房的正房,兩名小丫鬟掀開層層疊疊的大紅錦帳。

  蘇葭湄靜靜坐在重重帳幔的最深處,高高的發髻上垂下繁密的瓔珞珠簾,遮住了容顏。

  聽到熟悉的勁健腳步聲,她的心跳急速起來。

  接著,她透過覆麵的珠簾看見了他穿著赤舄的腳,踏著厚密的錦毯進來,腳步略有搖晃,看來喝了不少,方才院外的哄鬧隱隱傳進來,她雖聽不清,卻知道他們鬧得很歡。

  再接著,她看見他將發冠、戴在身上的綢花、黑色夔紋的朱錦新郎長袍,一樣樣通通扯下、解開、亂扔,似乎被這些束縛得已經快要瘋掉。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舒展手臂,做了幾個擴胸動作,然後拉開弓步,開始壓腿。

  蘇葭湄將覆麵的珠簾撩開一點,好奇地看他到底在幹什麽。

  正在做各種拉伸動作的奕六韓,看見蘇葭湄撩開遮麵的珠簾,往他這裏張望,便朗朗笑道:“小湄,今晚要讓你玉仙玉死,我先活動一下筋骨……”

  “……”蘇葭湄將珠簾蓋下來,遮住臉。

  “哈哈……”奕六韓狂野的大笑聲破窗而出,震蕩在整座迎暉院。

  “你活動完了沒有?”

  “完事了,完事了,美人兒,我來也——”

  他搖搖晃晃地掀開喜帳進來,撩起她障麵的珠簾,水晶瓔珞泠泠地響著,滿室紅燭的光暈如水漾動,映著她妝容豔麗的容顏,她低垂的眼睛慢慢抬起,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師父。

  那時,師父總是蒙著臉,隻露出一雙眼睛。無數次他在冷月下,仰望著那雙嚴厲的眼睛。

  那眼睛的形狀,和眼前這雙眼睛,多麽像。

  五年,無數個草原的夜,他跟著師父練武,學習說漢話。每次他到查卡山時,師父都先於他到了,哪怕是大雪漫天的那幾日,他不曾缺席,師父也不曾爽約。天亮前師父必定離開,他不知道白天師父都待在哪裏,想必也是風餐露宿,霜雪侵淩。

  朦朧酒意中,往事的回憶陡然間如雲煙般翻湧,他保持著撩開她珠簾的手勢,久久不動,幾乎凝固,心中有無盡傷感湧上來。

  “小湄,你好美……”他低頭吻她的額頭,替她摘去遮麵的瓔珞,又替她卸下滿頭珠翠花釵,再為她解下金線繡滿鸞鳥的大紅婚服。

  “你眼睛長得真像師父,每次我親你,都感覺像在親師父……”

  “……”蘇葭湄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方道,“以後你再在我們親熱的時候,提到我爹,就不準碰我。”

  “哈哈……”他笑得整個人都倒進了金線繡鴛鴦的厚厚錦褥中,頭枕雙臂看著她。

  她穿著粉紅薄絹中衣,顏色比婚服稍淺一層,淡淡緋色襯著脖頸的肌膚,宛若鮮奶般瑩潤潔白。

  燭光下她的側影精致柔美,平滑的額頭,挺秀的小翹鼻,柔媚的唇線,他不禁想起那日在荒村小院第一次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