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兵餘部歸順，西線和東線敗報相繼傳到，寅州老巢的守將田盡沙率領部曲和蘇峻的家眷們，向葉振倫派去的李良輔將軍遞了降書。

  蘇峻之亂至此算是全部平定，葉振倫作為靖亂主帥，對大梁國有再造之功，秋風漸起的時候，葉振倫帶領部將和兒子們得勝還朝，回到京城盛安。

  葉家在京都的府邸是一座九進大宅，像葉振倫這樣的封疆大吏，在高臨老家、南疆任所、京城等各處都有宅子，在北梁是很普遍的現象。

  相對來說，葉振倫並不算奢侈鋪張。京城的府邸雖寬敞廣闊，但並不像高臨老家的莊園那麽富麗堂皇，反而顯得樸實簡約，遠遠比不上曾經的天柱大將軍蘇崴的府邸。

  葉振倫有妻妾六人，分別居於六個院落，已經成家立業的兩個兒子有單獨的院落。

  早在回京之前，葉振倫就已派人回府，交待府中管家和繼室吳夫人，為奕六韓辟出一處獨立的院落。

  葉府的構造十分規整有序，坐南朝北，沿著中軸線分布著各個小院。奕六韓被安排在西北角的迎暉院，從後門可以直達葉府後苑的荷塘，從西北角門可以上大街。

  這間院落同樣也是坐北朝南，沿著中軸線分布著正房和廂房，正房附有四間耳房，兩個廂房各有兩間耳房，正門和儀門之間還有門房和外庭，正房後麵有一排下房，比起蘇葭湄在瀛關時暫住的小院，要寬敞許多。

  依然和瀛關小院一樣，蘇葭湄住了最北麵的正房，正房有三大間，分為外間、內室和暖閣，兩名侍女唐虞和柳書盈住在正房西側的耳房。

  吳夫人和管家安頓蘇葭湄的時候，歌琳默默地站在院中，四處張望，隻見四麵都是朱紅色的高高院牆，頭頂上是院牆圍出來的一方天空，深宅大院，重門疊闥，這便是梁國的世家大族所居之處了。

  而她長大的那個地方，氈包外便是無邊無際、任由馳騁的草原，沒有路，沒有牆，沒有任何限製與隔絕，天空是那樣寬廣，像巨大的穹隆直接與地麵相接，什麽時候她都可以跨上駿馬，向著遙遠的地平線盡情地馳騁。

  對故鄉和部落的思念，突然無比強烈地衝擊著她，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攥住了她的心，幾乎讓她不能呼吸。

  這時，她看見吳夫人和管家從正房出來，向她走來，吳夫人朱唇微揚，麵帶笑容，對她說些什麽。

  她聽不懂這位滿頭珠翠、遍體綾羅的夫人在說什麽，但能猜到，大約是該安排她的住處了，於是她自然而然地向西廂走去。

  野利部的氈包門都是麵朝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因此歌琳不管在瀛關城還是這裏，都習慣了住向東開門的屋子。

  剛走兩步，身後有人叫她，是吳夫人的聲音，歌琳沒有理睬，反正她聽不懂她在叫些什麽。

  接著，是她的侍女瑪吉叫她：“公主，吳夫人叫你。”

  歌琳這才停下腳步，回頭看看瑪吉，又看看吳夫人，滿麵疑惑。

  吳夫人始終含著端莊的微笑，對瑪吉說著什麽，她說話的聲音，像淙淙水流般輕柔悅耳，帶著漢語纏綿的韻律，還有一絲隱隱的嫵媚。

  瑪吉躬身垂手，恭順地聽著，然後抬頭看了一眼歌琳，表情為難。

  歌琳蹙眉問瑪吉：“她說什麽？”

  “夫人說……”瑪吉支支吾吾地說道，“請公主住東廂。”

  “為什麽？”歌琳蹙眉。

  “夫人說，葉家大少爺、二少爺，都是一妻二妾，葉大人必不會虧待三少爺，將來三少爺必也是一妻二妾。梁國以坐北朝南的位置為尊，其次是坐東麵西，因此高位妾住東廂，西廂留給將來三少爺的另一個妾室。”瑪吉不敢看歌琳，低垂著頭戰戰兢兢地回答。

  在瑪吉轉述這段話的同時，吳夫人始終麵帶微笑望著歌琳，精致的妝容下那張笑臉，簡直像臉譜一樣粘在臉上。瑪吉翻譯完了，垂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

  吳夫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丹鳳美目波光流轉，殷勤而又期待地望著歌琳。她滿心以為“高位妾住東廂”這樣的話，會令歌琳喜之不盡、感激涕零。

  誰知，歌琳麵無表情地轉身，金色長披風一掀，映著陽光，在地上曳出一道耀眼弧線，大步繼續向西廂走去。

  吳夫人的笑容頓時僵住，轉頭問瑪吉：“你說明白了嗎？”

  “我把夫人的話原原本本地翻譯了。”瑪吉連忙替歌琳解釋，“我們部落的氈包門都是朝東開，她習慣了朝東開門的屋子……”

  吳夫人不再多說，丹鳳眼裏有一絲幽冷的光，她轉臉示意仆役們把歌琳的行囊搬進西廂房去。

  瑪吉隨著歌琳進屋，悄悄用野利語對歌琳說： “公主，這位吳夫人，是汗王父親的繼室，汗王二哥葉翎、宮中葉淑妃、以及臨江王妃的生母，現在葉府由她當家，公主不該得罪了她。”

  歌琳瞪著綠眸看瑪吉：“我聽不懂她說話，她也聽不懂我說話，你要我怎麽辦？”

  “她讓你住東廂，你就住東廂吧。”瑪吉小聲嘀咕。

  “東廂不是留給高位妾的嗎？我一個部落滅絕、親族亡盡的孤女，有什麽資格當高位妾！”歌琳冷笑，高傲好強的眸光深處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悲涼。

  “公主不要這樣，汗王他那麽愛你……”瑪吉心中難過，聲音傷感，“汗王也有他的無奈，你多體諒他……”

  “我沒看出他多無奈，我看他左擁右抱開心得很，自從瀛關收了騷狐狸父親的玄甲兵，他現在和騷狐狸好得不得了。”歌琳的碧眸淒涼如冬日深潭，“我隻帶給他一千個野利人，還死了一半，騷狐狸帶給他四萬精銳，如今他心中自然是騷狐狸第一位……”

  瑪吉無言以對，這時擰行囊的仆役們進來了，瑪吉連忙指揮他們擺放行囊，一時也顧不上和歌琳多說了。

  進了西廂歌琳就再沒出來，除了瑪吉去燒開水，西廂的門一直緊閉。這天從午後直到傍晚，這座院子人來了一批又一批，都是各處院落來拜訪蘇葭湄的。

  葉振倫怕蘇葭湄累著，特意吩咐下來，蘇葭湄到達當天，不用去拜見各院的夫人們，第二日晚間家宴上再拜見不遲。

  因此，來看蘇葭湄的都是平輩，有奕六韓兩位兄長的妻妾，還有奕六韓的妹妹。

  這些人進了院子，都直奔蘇葭湄的正房。路過西廂時，她們都放慢了腳步，好奇地觀望那緊閉的房門、低垂的窗簾，然而，沒有一個人進去。

  瑪吉不時偷瞥歌琳一眼：一批批客人來往的喧嘩吵鬧聲，從屋外清晰地傳進室內，歌琳百無聊賴地倚在一張靠椅裏，擺弄著腰間玉帶扣上懸掛的鯊魚皮小刀鞘，低垂的睫毛濃密卷翹，從窗帷縫隙透進來初秋金色的暖陽，讓她的睫毛仿佛灑上了一層迷離的金粉。

  這時瑪吉聽見外麵庭院裏有兩個女子的聲音，瑪吉聽得懂一些漢語，隻聽一個年齡稍長的聲音說：“小姐，沒必要吧，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都沒去看她……”

  “我管她們去沒去！”一個比枝頭黃鶯還要清脆的聲音霸道地說，“我就是要去看看小歌姐姐。”

  年長的聲音放低了：“三少夫人會不會不高興……”

  “這有什麽不高興，我先看的小湄姐，才去看小歌姐姐，小湄姐難道不明白輕重？我跟三哥哥一見如故，我對大哥、二哥，都不像對三哥哥那麽喜歡，我當然要去看三哥哥心愛的人。”清脆的聲音如同珠玉碰撞，吐出一連串話語。

  “噓！噓！小姐哎，你小聲點，這話讓大少爺和二少爺聽到了，他們會怎麽想？”

  “我管他們怎麽想，我就是喜歡三哥哥，他們愛怎麽想怎麽想！”

  說話間，腳步聲已經到了西廂房的外廊上，瑪吉連忙去開門，歌琳也在同一時間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