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葉振倫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2735
  這天傍晚,奕六韓的大軍接近瀛關,斜陽西墜,染紅了滔滔寧河水,風卷驚濤,赤浪千層,水聲轟然,震動得腳下的岸堤都在搖晃。

  遠望層巒疊嶂,崇山峻嶺,綿延不絕。滔天濁浪卷起水霧迷蒙,昏黃暮色映襯下,更顯莽莽蒼蒼,像極了一幅風剝雨蝕的陳年壁畫。

  葉振倫派了一支隊伍前來迎接,甲胄鮮明,訓練有素,為首將領在奕六韓大軍前勒馬停下,其餘士卒影子似的跟著他動作,熟極而流,整齊劃一,著實讓奕六韓驚佩。他暗暗自問,自己的親兵也有如此馬術,但能否做到如此森嚴有序、號令嚴明,可就不一定了。

  還未見到父親,然而父親的威嚴與氣勢,已經通過這支鐵騎,傳給了奕六韓和他的弟兄們。

  夜色降臨,綿延重疊的山巒間布滿望樓和堡壘,點著無數熊熊燃燒的火把,密集的火光映著蒼黑的山崖絕壁,仿佛猙獰的巨獸張著血盆大口,口中嚼碎的血肉正在滴答淌血。

  奕六韓一路走,一路四下觀察,隻見所有山川險要處都設了布防和軍營,處處壁壘森嚴,心中不由得對這個未謀麵的生父又多了幾分欽佩與敬重。

  山風陣陣中,夾雜著鼓角四起,戰馬嘶鳴,千帳明燈往夜色深處蜿蜒而去。

  瀛關城橫跨於豐隆山支脈,此處群峰環拱,四達交馳,深穀險阻,易守難攻,扼守著蘇峻老巢寅州南下京師的要塞,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關城沿山勢而建,起伏如龍蟠,雄峻如虎踞,建有六個城門,城樓高聳,城牆堅厚,雉堞連雲。

  夜幕下,城堞上火把點點,耀如光海,映得城樓上執刀拿槍的守衛,仿佛雕塑一般威嚴肅穆。

  奕六韓一行從東南門入城,一路所經街道,皆有軍校帶領部隊舉著火把巡邏。來到葉振倫中軍所駐衙門口,大門外甲士林立,分列兩行,箭上弦,刀出鞘,盔明甲亮,凜然生威。

  踏進大堂,燈火明亮,右邊豎排是謀士,簪纓冠帶,彬彬文質;左邊豎排是武將,頂盔貫甲,赳赳孔武。這兩排文武皆端坐於錦墩,肅然靜默,鴉雀無聲。

  大堂最北端的高位,一張大帥案之後,虎皮交椅上坐著的,便是父親了吧。

  自天柱蘇崴死後,他已是大梁國一手遮天的人物,當之無愧的中流砥柱、國之幹城。麾下謀士薈萃,將星雲集。身為一方封疆大吏,自任江州行台以來,江州物阜民豐,富甲一方,成為梁國最為繁華富庶的天府之藩,民間因此稱他“葉江州”。

  此刻,終於要見到父親本人,他心跳加速,手心全都是汗,但他的激動與緊張,是將要談一筆大生意的商賈的緊張,而不是將要見到血親的激動。

  他願意為父親效力疆場、血灑邊關,隻要父親能為他失去家園的女人和兄弟提供棲身之所。

  堂中的燈火突然無比熾烈與明耀,照得高坐在主座的人模糊不清,奕六韓按照事先早已練熟的姿勢跪拜如儀,聲音微顫地喊了一聲:“父親!”

  “三郎,你出息了嘛。”一個渾厚而又威嚴的聲音傳來,這聲音雄渾有力,帶著綿長醇厚的尾音,震動在空氣裏,讓奕六韓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力,“西線的平叛之戰你打得很好,子張(王赫表字)給我寫了數封書信,讚你的用兵之才。”

  “父親謬讚了!西線獲勝全賴王赫將軍指揮得力、運籌有方,各位將士們悍不畏死、奮勇作戰,我不過是籍父之名、掠人之功罷了。”奕六韓謙虛地垂首答道。

  不知道父親對這樣的回答是否滿意,隻聽他用不帶任何情緒的沉厚聲音道:“站起來說話吧,三郎。”

  奕六韓站起身,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高大威武、兩鬢微霜的軒昂長者,座椅兩側的蹲虎青銅燈照得他容顏十分醒目,長眉侵鬢,隆準高鼻,盡管眼角皺紋深刻,眼神卻精光四射,銳利如鷹。

  奕六韓被父親的氣勢震住,隻覺神奪魂駭,不敢與他對視,趕緊將目光下移,看到父親蓄著一部精心修剪的須髯,身穿金線繡蟒淡紫錦袍,腰束七寶革帶,足蹬厚底官靴。周圍站著的熊虎之士、悍猛之卒,都掩不住父親的英武霸氣和懾人威嚴。

  “來,見過你二哥。”父親微揚下頜,示意奕六韓拜見他身旁的青年。

  奕六韓早就注意到父親座側,陪坐著一個身穿護心銀鎧的頎長身影。

  能坐在這個位置的,大約就是傳說中深得父親寵愛的二哥了。

  “見過二哥。”奕六韓恭恭敬敬長揖及地,“久聞二哥允文允武,是父親的得力臂助。”

  “三弟過獎了。”葉翎站起身還了一禮,他個子比奕六韓略矮,臉頰瘦削,五官還算英俊,隻是麵部線條給人感覺有些刻薄,上唇和下頜微微蓄了一點胡髭,“三弟長於胡地,熟知異域風情,日後還請三弟多加指教。”

  “哪裏,哪裏,指教豈敢當。”奕六韓連連拱手,他打量了葉翎一眼,直覺地感到,二哥謙和的笑容背後,有一種莫名的陰冷與疏離。

  “你二哥亦自幼習武,他練的是另一派,不是你師父那一派,你們兄弟倆以後可以多多切磋。”葉振倫威嚴厚重的聲音傳來。

  “是,父親。”葉翎拱手道。

  “是,父親。”奕六韓亦趕緊拱手道。

  葉振倫點點頭,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奕六韓,然後越過他,緩緩落到他身後。

  奕六韓心中猛地狂跳,連忙轉身將歌琳拉過來,聲音激動得發抖:“父親,這是小歌,我的女人。——小歌,快拜見父親!”

  這是他今天從進城開始就期待和擔心的一幕。

  他對這位把他扔在草原二十多年的父親,沒有半點感情,之所以來認父,都是為了小歌和野利子民們。

  為了能和小歌幸福安穩地長相廝守,為了野利子民們能在北梁安居樂業。

  這些日,每晚歌琳都跟著奕六韓臨時抱佛腳地學習漢語,學習禮儀。

  此刻,歌琳雖仍是大翻領的窄身胡服、條紋小口褲,頭戴插著羽毛的胡帽,但卻以漢人女子的禮節,跪下去以手加額,行了稽首大禮,用略為生澀的漢語,鄭重恭謹地說道:“歌琳拜見父親,願父親武運昌隆,福壽安康!”

  這是奕六韓反複教過她的,她一字字咬得很重,生怕說錯,匍匐於地的身子繃得很緊,帽子上的羽毛微微顫抖。

  奕六韓也緊張不安地盯著父親的表情,師父曾經跟他說過,他的生母是被穆圖奸殺的。歌琳是穆圖的女兒,他一直擔心父親會因此記恨歌琳。

  但是想想,生母死時,歌琳尚未出生,穆圖的罪孽跟小歌沒有半點關係。再說父親妻妾成群,自己的生母甚至都未被父親正式納為妾室,可見父親對母親也隻是一時玩玩,不見得有多少真心。

  “起來吧。”葉振倫微微眯眼看著歌琳,臉上表情深沉莫測。

  歌琳腦中“嗡”地一聲,顫栗著站起來,一個直覺像尖刀般捅穿了她:奕六韓的父親不喜歡我!奕六韓的父親不喜歡我!

  奕六韓在一旁茫然無措,不知道該為父親並未提及宿仇而鬆口氣,還是該為父親的冷淡而失望。

  “那是……小湄嗎?”葉振倫沉厚的聲音,忽然有些不穩,一直往後靠在椅背上的霸氣坐姿驀地變了,直起身子,向奕六韓身後張望。

  蘇葭湄趕緊上前兩步,跪拜:“蘇氏參見父親,願父親早日平定叛亂,還百姓安居樂業。”

  “小湄,你過來。”葉振倫一直沉穩不露情緒的聲音,莫名地帶上了顫栗,向蘇葭湄招手,頷下須髯微微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