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娓娓道來而不是互懟嗆火，對他們父子來說已經十分少見，荷燁有些走神，洛汐則聽得很投入。

  冥王把自己這束花也分為六份，一一擺放整齊。“忽而有一天，我的大哥回到了幽都，再也沒有出來。”

  洛汐接了一句，“他出了事？”

  冥王搖頭，“我不知道，二哥去尋他，而後二哥也沒有回來。之後，是三哥、四哥。”冥王緩緩踱步，一一拂過這幾塊墓碑。“我是第五個，但我並沒有回去。我帶著兩個弟弟來到了這裏，建成這宅院。”

  他停頓了片刻，似乎陷入了綿長的回憶。

  荷燁問道：“那你的幾位兄長到底怎麽了？”

  “我隻知道有個力量日日牽引著我回去幽都，可是我怕了。”冥王從未如此直白地承認過這個怕字，經曆過兩次量劫的他向來推崇那一句勇者無畏。他毫不掩飾地在兩個小輩麵前坦露心跡:“幽都孕育了我們，卻讓我充滿了恐懼。”

  當一人連恐懼本身也不再恐懼的時候，他才是真正的所向披靡。

  荷燁又問:“後來呢？”

  冥王此時很平靜，如同在敘述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後來，我的六弟失蹤了，接著是七弟。”

  荷燁:原本以為是按順序來，合著還能選擇跳過？

  “他們回了幽都？”

  冥王停頓了片刻，繼續道：“是。這一次我避無可避，隻得趕了回去，繼而見到了我此生無法忘記的場麵。幽都山中，他們幾人端坐在石壁上，仿佛與周圍的山林樹木融為一體，呼吸成為山間之風，靈識全部散了。我便是在那個時候，參悟天道，成為了巫族之主。也在那一刻明白，這就是天道。”

  荷燁聽得一知半解，“什麽意思？”

  冥王定睛看著他，“我們本生於幽都，是幽都之七竅，它放我們出去，便是去了解這個盤古開辟出的天地。”

  荷燁雲裏霧裏，洛汐卻已經聽明白了，其實幾乎與他們當初的猜測不謀而合。“所以，幽都之道，便是依賴於幽都的意識？若是以此類推……一方境界便有一方天道，因此才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逐漸形成了各族不同的處事習慣？”

  冥王難得有些讚許地說：“小子，悟性不低。現如今的天道，與當初大不相同了。”他轉而麵向荷燁，“你師尊叫你集神器，我也給你交個底，從第一次鴻蒙之氣震動，我便猜測天道已經被人為掌控，說實話，我曾懷疑過你師尊。”

  “這不可能！”荷燁連連搖頭，當即否認。“師尊從來以天下蒼生為重！”

  冥王所說與他們當初在盛唐之時的猜測相互印證，這“上帝之手”的存在已成公認，可，怎麽會是鴻鈞老祖？

  冥王說：“正因為他以天下蒼生為重，我才更認為他嫌疑最大。我問你，幽都之道，你師尊可能認可？”

  荷燁躊躇了一下，這才說：“這……聽你剛才所說，你們兄弟七人本是血肉至親，卻猶如被丟入篩盅的蠱蟲，最終隻剩下你一人。殘忍冷酷，這道，我師尊自不會認可。”

  冥王順著他的話反問:“同時具備這樣的能力與信念，天上地下，又能有幾人？”

  洛汐緩緩地說：“我主，可第三次量劫，鴻鈞老祖明顯是盡全力在阻止。所以不會是他。天族占盡氣運又非應劫者，天帝沒有動機；此道與佛祖相悖，他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您……我相信您不會。”言外之意，我相信你沒這個智商。

  冥王也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將自己的令符交給了荷燁，“是，因此此事還需調查。此處有天然霧障，可屏蔽各種陣法，我選擇在這裏與你們交底便是希望你們繼續下去。我身份多有不便，調查之事，便交給你們了。”

  荷燁遲疑了一下，覺得這事兒怎麽聽都像是自家老爹給自己挖了個坑。

  就在荷燁沉默之時，洛汐似乎接受到了什麽信號，他精神一振，心中默數：三——二——

  “父親！”

  冥王高大的身軀轟然而倒，如一座高山頃刻崩塌，險些把荷燁也壓倒。荷燁從未這樣慌亂過，他的父親是冥界之主，是三尊之一，跳出六界不在輪回，從來都是高高在上，萬人敬仰。他似乎從不會疲憊，更遑論生病。

  “父親！”荷燁一聲聲呼喚，焦急又無助，他按下了緊急按鈕，當值的冥差奔了上來，“快，送醫院！”

  “不行！”洛汐保持著冷靜的頭腦，“冥王一病，這是天大的事，不能走漏風聲。”他對那當值冥差說：“去把冥醫叫來，若多一句嘴，軍法處置！”

  那冥差趕緊應是，還未來得及轉身，就被攔了下來。眼前金光一閃，竟是在山河社稷圖中幾十年的鴻鈞老祖親自登門。荷燁萬沒想到此時此地能夠見到鴻鈞老祖，他叫到:“師尊!？”

  鴻鈞老祖斜斜倚在金麒麟上，“冥王所言，亦是我的懷疑。徒兒，不必擔心，你父親無事。”

  荷燁從始至終也沒懷疑過自己的老師，可有冥王一番話在前，他心神也混亂了起來，“他為何突然昏迷？”

  鴻鈞老祖答非所問道：“我與他立場不同。我的弟子遍布六界，不願偏向任何一族。他是冥界之主，自然以冥族利益為重。妖族推選共主，乃是時勢所至。”

  荷燁問道：“您此言何意？”

  “他的靈識進入了山河社稷圖，因此我才得片刻脫身。”

  “可他為何如此？”

  “自證清白。”

  “他是冥王，又需證明給誰看？”

  “你。”

  “那您……”

  “亦是如此。”

  最簡短的對話卻蘊含了最大的信息量，片刻之後，荷燁問道：“為什麽？”

  “你全部的猜測都是正確的。”鴻鈞老祖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天道所選，卻並非天道本身。你，本就代表著天道。我們都在與天道抗爭，唯有你能讓天道妥協。”

  金麒麟溫順地打了個滾，追著自己的尾巴咬。

  荷燁忽而想到了什麽：“師尊，你曾經說過我們還有三麵之緣，這是第三麵？”

  鴻鈞老祖似有所指地看向洛汐，洛汐在他的注視下拉著荷燁的衣袖道：“哥哥，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鴻鈞老祖抬了抬手，撫摸著金麒麟脖子下的軟毛，“去吧，琉璃塔是冥王的靈識所造，山河社稷圖是我的靈識所造，我們二人，對你都毫無保留。”

  沒有了冥王的琉璃塔依舊耀眼，荷燁忽而覺得，有些東西被創造出來之後，便半點由不得創造者，甚至創造者會被反製。

  冥王創造了琉璃塔，如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幾萬年間困在這方寸之地。創造了新天庭的天帝，創造了極樂世界的佛祖，他們何嚐不是？

  在進入冥王靈識之前，荷燁終於還是問道：“師尊，你懷疑我的父親，就未曾懷疑過我麽？”

  鴻鈞老祖似笑非笑，光束閃耀，他的麵容逐漸模糊，似乎是說了什麽，又似乎沒有。荷燁的右手被緊緊攥著，未曾聽到答案便已經與洛汐進入了冥王的靈識世界。

  畫麵一閃，幾萬年前的冥王與現在完全不同，剛剛成為冥王的他就如今日的荷燁，仗義爽快、愛憎分明，動輒帶著族人四處遊獵，馳騁六界，快意恩仇。全不像後來的鐵麵無情。

  冥界之中藍光閃爍，黑霧充斥在混沌之中，偶爾可見些許光芒，也不過是星星點點的破碎藍晶。鴻蒙之氣猶如一張巨大的網，時聚時散。沒有人知道，那裏千萬年後會孕育出一個堅強而又傳奇的生命。

  洛汐本能想要觸碰，卻隻能感受到一片虛無。“這是……你誕生之前？”雖然各個版本的史書，不論正史野史對荷燁的誕生都有濃墨重彩的一筆，還衍生出不少畫本故事。但親眼得見，這種視覺衝擊力還是非常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