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與巫族幾人好奇地張望，荷燁也是第一次從這樣的視角看到自己誕生前的樣子，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過去。

  就見冥王碰了碰那些晶瑩，光點也不怕他，繞著他的手指上下翻飛，很是調皮。他把自己新鮮捕獲的千年狼牙留了下來，帶著族人離去了。

  接下來的歲月裏，三尊陸續出世，鴻鈞老祖斬屍成聖，幾萬年的時光倏忽而逝。冥界之中散碎的藍光凝聚成了一個嬰兒的模樣，那是冥界孕育出的冥仙。

  冥仙誕生，六界震動。誅滅冥仙以除後患的言論得到了大多數族類的支持。畫麵再閃，冥王把那個弱小的生命抱在懷裏，嬰兒紅彤彤的脖頸上掛著那枚狼牙，正抱著自己的手指啃得香甜。冥王小心翼翼戳了戳他的小臉，觸感冰涼柔軟，他先是轉了轉黑溜溜的眼珠，而後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

  剛出生的娃娃皺巴巴的，這個笑並不怎麽好看。他大大的腦袋小身子，眼睛也咪咪著，臉黃黃的，半點沒有雪白可愛。就這樣一個比褪了毛的猴子好不到哪去的嬰兒，完全看不出哪出眾，可冥王的內心似乎瞬間被什麽擊中了，他想保護這個孩子。於是，他力排眾議收下了他。

  不知哪裏亮起一束光，冥王寬大的雙手極其輕柔地把他捧了起來，舉得很高。光線掠過娃娃的小肚皮，又跳到冥王懷裏，給這一大一小披上了一模一樣的金袍。仿佛冥冥中一根線將原本毫無關係的兩人緊緊栓在一起。

  冥王並不會帶孩子，這個話也不會說，短腿細胳膊的小家夥隻會哭和傻樂，時不時冒出個鼻涕泡來，糊了冥王一袖子。

  荷燁忍不住也笑了，帶了田田這許多年，他能體會到冥王的許多心思。初為人父的欣喜與日夜不堪其擾的煩躁交織在一起，五味雜陳。

  荷燁依稀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體格並不強健，卻並不知道其中原因。當時六界格局初成，三尊表麵和諧，暗地裏較勁，分庭抗禮。冥王開始變得沉穩，他學著去用些手段為巫族爭取利益。

  那日妖族侵擾巫族邊境，冥王帶著族人抵禦外敵，卻在捕獲匪首之後動了惻隱之心。東荒苦寒，食物短缺，那蛇妖已懷有身孕，也是為了保全母子性命才從巫族盜取食物。於是，他選擇了放蛇妖一馬。

  回了巫族他才被告知荷燁忽而高燒不退，哭鬧不停。冥王衣不解帶陪了幾日，荷燁才漸漸好了起來。而後，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冥王看懂了，原來他收養的這個孩子，代表著天道。若他違逆，降罰示現便是在這孩子身上。

  從那時候開始，冥王才明白自己的身份在天道倫常之中是個什麽位置，便是純為巫族某福祉，不可做半分讓步。

  荷燁想過一萬種可能，為何冥王要收養他，又為何變得越來越陌生。可他萬沒想到，這一切的根源，竟然出在自己身上。

  荷燁雙目失神，“是我？是我讓父親一步步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畫麵切換，少年模樣的荷燁第一次與冥王發生了激烈的爭執。那是他第一次違逆自己的父親。

  他興衝衝地跟自己的父親介紹他剛剛結交的妖族朋友，冥王卻勃然大怒，勒令手下將那兔子精捉了起來。

  兔子精嚇得險些尿褲子，不用逼供便什麽都說了，隻哀求冥王饒他一命，招認是妖聖白澤叫他親近冥界少主，以此打入巫族內部。最終，那兔子精被開膛破肚，掛在城頭三日，以儆效尤。而後荷燁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被嚴查背景，以防妖族渾水摸魚。

  荷燁記得那件事，甚至那幾年裏一旦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兔子精慘死之前苦苦哀求、告饒的模樣，還有冥王的冷笑。簡直是他的童年陰影與最深的夢魘。

  而後，巫妖兩族矛盾白熱化，量劫爆發，兩敗俱傷，偏安一隅。在天道的審判中，冥王出錯的時候越來越少，他總算成為了天道真正認可的冥界之主。

  “好了，哥哥，沒必要再看下去了。”洛汐把他冰涼的手攥住。

  荷燁有些崩潰，“汐汐，我代表天道？是我把師尊、把父親變成了這個樣子？”

  洛汐重重搖了搖頭，“不對，哥哥，不是你想的這樣。我問你，若你為冥王，你會如你父親一般行事麽？”

  荷燁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

  這對父子之間的心結，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不會，所以你不可能成為冥王。天道的bug在於給每個位置上的人規定了一個特有的臉譜，若不帶著這張臉譜，就無法擁有這樣的身份。”

  “所以，貼標簽？”荷燁似乎抓住了什麽，又似乎沒有徹底想明白。

  洛汐若有所思地點頭，“我們先出去。”

  靈識中一遊不過是彈指一瞬，此時冥王的靈識也從山河社稷圖中出來，人也轉醒了。鴻鈞老祖已經離去，唯剩冥王一語不發怔愣出神。

  父子倆再次見麵，神情都有些閃爍。如今冥王和鴻鈞老祖的嫌疑都已排除，便能開誠布公好好談談。

  父子倆沉默了半晌，異口同聲道：“對不起。”

  仿佛都沒想到對方會說這句話，這對父子之間那道厚厚的牆壁上陡然打開了一道門，留下一個容許對方通過的空隙。荷燁率先問道：“為何跟我說對不起？”

  冥王顧左右而言他：“你剛剛六百歲的時候，六界舉辦百花宴，你很爭氣，在眾小輩中拔得頭籌。我高興地想要獎賞你，可你卻在慶功宴上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荷燁也記得那件糗事，含笑道:“百花宴上群芳盛開，我知你速來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於是就在長留山上為你采了一夜的花。”

  彼時他看上去還是個雪白可愛的小孩子，在草叢裏鑽來鑽去，臉上變成了小花貓。獻寶一樣遞上那一束五顏六色的花，還編了個花環，親手給冥王戴上。

  那時候的冥王並未曾想過要荷燁以後如何，荷燁亦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他的一切決定都是英明睿智的。直到後來，他們對彼此有了要求，正所謂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冥王笑著說：“為什麽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過了？”

  荷燁輕咳一聲，“因為我拔禿了人家長留仙山上的花，再也沒被邀請去過百花宴啊！”

  父子倆相視而笑，許多誤會、芥蒂消弭，冰雪融化。冥王對洛汐勾了勾手指，“小子，也謝謝你。”

  洛汐誠惶誠恐地拱手，“不敢。我主折煞阿洛了。”

  冥王非常傲嬌地甩了甩頭發，點了點自己麵前的茶杯，“你叫我什麽？”

  洛汐猛地抬頭，整個人猶如被丟入了火海，又推進了冰窖，周身血液都凝結了，他額頭突突跳動，舌頭打結:“父……父親！”

  冥王不滿地說：“要叫好好叫，結結巴巴像什麽話，不是一向伶牙俐齒？”

  洛汐受寵若驚，兩輩子，加一起幾萬年，老丈人這算是認可他了!？此時不表忠心更待何時!他豎起四根手指立地起誓，“是，父親，我以後定好好待荷燁，幫他經營好公司，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孝敬二老。不管前方還有多少艱險坎坷，都不離不棄，始終如一，請您放心！”

  冥王聽不得這些肉麻的，雞皮疙瘩掉一地，“得了，你們去吧。”

  洛汐又鄭重行了個禮，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比打雞血還要興奮，“我們過些日子再來看您。”

  “等等。”冥王食指指節敲了敲桌麵。

  洛汐保持那個行禮的姿勢，“父親有何吩咐？”

  冥王咬了半天牙，最後難以啟齒道：“你們兩個……誰是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