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麽一開口，外麵的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我說你是成心還是……剛叫你什麽不吭氣呢？”段乾坤這麽嘟囔了一句，尼克馬並不回答他的話，他在那個棺材裏動了動，從裏麵的小包裝也就是那個盛著半截不知道什麽液體的培養袋裏抽出了手，拿到自己眼前看了看，那個樣子……就像在看這隻手能不能使喚似的，轉來轉去看了一會兒，然後又用一種相當……這該怎麽講，“溫順”的眼神看著棺材外的三個人。

  “那不就是開關麽？麻煩您，把我放出來先。”

  他又這麽說一句，棺材外的三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說什麽好——這是一個相當詭異的畫麵，尼克馬就像過去英雄電影裏的浩克似的隻穿了一條小短褲，能看見他的腿上長著黑瘮瘮的腿毛，肚皮上有一大塊地方都長著毛，和胸毛相連，然後這毛通過腋下向後背蔓延過去。按一個純種東亞黃種人的標準來看，這毛長得也未免是太多了一點，然後再把這麽一個多毛的人塞進一個棺材，泡進福爾馬林一類黏乎乎的液體裏，這就相當個癮人了……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這時候周立民問了一句。如果單從關係上看，他跟尼克馬是最熟的，畢竟是一波人，雖然路線不同，一個是科學家一個從了政，但因為搞繁星號的時候他們沒少在議會辨論（那時尼克馬是正方，就是必須要建繁星號那一方，周立民是反方），其實他們沒少打交道——命運真是奇怪呢，偏偏當年最反對繁星號的人飛了出去，最讚成繁星號的人留在了火星。

  “你教教我？”尼克馬這時還是帶著那種十分溫順的眼神說了這麽一句。

  “你喪失記憶了嗎？”

  “大概是吧……你先把開關打開，把我從這個盒子裏放出來……好嗎？先生。”

  話說到這裏的時候也好像沒什麽可以遲疑的了，因為尼克馬表現出了相當的理性不是嗎？而且似乎那個棺材讓他渾身不舒服。周立民使了個眼色，麥迪文就湊上前去按下了開關，段乾坤像躲瘟疫似的一下子跳得遠遠的。

  開關就在這棺材的側邊，按下去以後最先起反應的是裏麵裝液體的那個袋子，液體開始慢慢往下褪，終於褪到了尼克馬的腳邊，然後袋子四周冒了一股白氣，棺材也開始從通風口向四周冒氣，最後那個袋子自動解開，棺材上那個透明的蓋子嗤了一聲從旁邊滋出一股氣，從裏麵打了開來——這是個翻蓋的棺材。

  尼克馬這時活動了一下，腳底帶著黏液從那棺材裏攀著邊走了出來，這個情景倒有點像生化危機一類的場景。他出來以後輪流著把三個人都看了看，抹了抹身上沾著的液體，挺起了胸膛，頗有如釋重負之感。

  “我們得給你做個全身檢查。”周立民這時說了這麽一句，又給麥迪文使了個眼色，後者就把束身衣往尼克馬身上一丟，然後把他的工具包展開，拿出大約相當於一本字典那樣大小的一套機器人操控係統，那上麵彈出一個小小的平台，大約有巴掌那麽大的一個納米機器人組合矩陣就工作起來，它們分成好幾個工作單元，紛紛飛起來往尼克馬身邊飛去。

  火星人的納米科技我們在早前是介紹過的，這種科技最大的問題在於沒法把在一種機器人身上集成太多的功能，所以他們的納米機器人做這種全身檢查其實也分很多塊，有的去向呼吸係統，有的去向血液係統，有的去向消化係統，也有的去向神經係統。納米機器人在平常看的時候可能就是一個小方塊，但當它們分成一個個小的單元工作的時候其實人眼是看不到它們的——所以一個機器人矩陣在沒有發射以前就是一個小方塊，發射出去的初時就像一陣煙一樣不見了，然後它們各走各的“道”，也就是有的進入鼻孔，有的進入口腔從舌下進去血液，有的從後門進去去了腸胃，有的則從耳朵眼進入了大腦周邊。這種納米機器人體檢，在火星是相當平常的事情，每個有火星芯片的人可能從特別小的時候就禁受過，不過是大多數人用的機器人可能沒有今天給尼克馬用的這一套先進罷了，但基本原理都是一致的。火星芯片可不是割開人的身體把芯片裝進去，而是分批注射納米機器人進去“建設”起來的，其過程就像我們施工蓋一個大樓一樣，火星人從出生就要去打納米機器人建設單元，然後像過去打疫苗一樣分批次在脊柱上建設一個火星芯片係統出來——所以麥迪文給尼克馬做體檢也確實有一部分納米機器人是奔著他的芯片去的。

  這種體檢沒有任何痛苦，嚴格意義上來說如果你是一個高超的醫護人員或者一個納米科技的研究員，用這種機器人在不知不覺之間進入一個人的身體剪斷他的某些神經，讓這個人沒有任何痛苦地死去是非常便利的——這也是火星芯片的基礎功能之一，它也提防這種不論是自殺還是他殺的行為，因為一個活人是一種資源，死人可不是，不論在哪裏一般的行政係統都有一個基本的訴求，那就是在它治下的人必須盡量活著——當然，活得好不好就是另外一碼事了——換句話說，一般來講在火星上人是沒有用這種手段殺死自己的權利的，如果一個人想自殺，他就得想想別的方法了，這條最舒服最沒痛苦的路是走不通的。

  尼克馬沒有任何動作，看上去也不準備做什麽抵抗，他隻是瞄了那個納米機器人發射平台一眼，抽了抽鼻子，仍是用一種相當溫順的神色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真正觸動了他神經的，或者說讓他發生一些異動的是那些機器人進去以後的事。

  關於微生物，關於病毒，或者說關於納米機器人的許多知識我們在前麵大體介紹過一些，從理論上說任何這麽微小單元的任何活動一般人都是感覺不到的。每一天，人的體內都有萬萬億億個細菌或者是病毒在做自己的事情，在人體內部搭載了一個與之對應的免疫係統來唯持這些家夥和人體之間的微妙平衡，讓那些好的、於人有益的菌類可以在體內任意活動，而消滅那些壞的、於人有害的毒物，使人類能夠正常生產活動。有一個常識是人體內的細菌數量大約是人體細胞數量的十倍，換句話說人體內有百分之九十的活細胞其實並不屬於人類，所以如果從微生物門科上是沒法準確定義人類的，我們更像一個細菌的培養皿，聽起來殘酷，可這個就是現實。無數的細菌分門別類在人體這個宿主上生根發芽，過著它們的生活，同時，順帶著也養活了人類——假如它們有意識的話，它們一定會覺得人類是相當無用的一種生物，實際上連你家的貓都容易這麽想，所以它就常常給你往家裏叼耗子。總之，細菌是人體結構非常重要的一種基本成份，人類是沒法拋開它獨立生活的，而我們的人生或者說生命裏往往注意不到它們，是因為我們和它們的行為尺度不同，而關於尺度對意識之間的隔絕問題我們在前麵是非常羅嗦地介紹過的，不同的尺度會帶來溝通上的隔絕，這是宇宙少見的幾條顛不破的定律之一——

  也就是說，理論上講不論是細菌、病毒還是納米機器人，尼克馬都不能感到它們的存在，你能想象一個人能感受到大腸杆菌在破壞他的腸胃使他拉稀嗎？在微生物這個門科上火星的所有納米機器人，不論是哪個種類對應的是哪個門科，它們的作用都是在拓補，不是在介入——能明白這個意思嗎？就是說納米科技不可能支配人體內所有那些複雜的微生物活動，它也隻不過是哪裏出了問題去哪裏，想用這種科技取代人體內的微生物活動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從本質上講微生物和納米機器人也根本就是兩碼事——搞不好這就是尼克馬對納米機器人起反應的根本原因——

  過去我們人類有多種多樣的過敏症，比如花粉過敏、花生過敏、海鮮過敏，不論是哪種過敏一般都屬於一種免疫係統的過激反應，人體是允許一些微生物進入身體而堅決抵製另一些的，過敏反應就是那個尺度之下的分不清敵我，把一些無所謂的微生物當有害微生物標記並且使免疫係統對它做出反應——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尼克馬就屬於納米機器人過敏，隨著那些機器人在他身體裏活動，他就做出了一些反應。

  這些反應在微觀的尺度上就是他身體裏的免疫係統運作了起來，許多巨噬細胞一擁而出向納米機器人撲來——我們說過火星人從小就要注射納米機器人，理論上講每個火星人體內都應該適應了納米機器人的存在，火星人對納米機器人進入體內的反應就跟地球人對流感疫苗差不多，一般人注射以後都不會有什麽反應才對，偶爾有幾例反應大一些的後麵也會產生……“耐藥性”，他們的身體不會對納米機器人做出太大的抵製，所以這種反應是非常不尋常的。

  “完蛋了，他對我們的機器人過敏……”麥迪文在那個小平台上點開一個巨大的三維全息操作平台一邊操作一邊說道。

  “什麽意思？火星人對我們火星的納米機器人過敏？”

  “是啊！聽上去就像一個漢唐人對餃子過敏一樣不可思議，但是的確就是這樣……”

  “那怎麽辦？”

  “隻有在他的身體‘殺死’這些機器人以前盡快完成任務。”

  “你們帶來了幾套這種機器人？”這句話是段乾坤問的。

  “三四套吧。”

  “那不耽誤，快做！”

  “你說得輕巧，這種機器人造價非常高昂，你知道要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才能……瞎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的免疫係統反應出奇的快，已經把納米機器人卷進去了……”

  “納米機器人是廢物嗎？讓它們跟免疫係統幹呢！”這一聽就是段乾坤。

  “你是想要他的命嗎……”

  他們三個人在這邊說說笑笑，另一邊的尼克馬本來是一動不動的，這個時候突然一副要暴起傷人的樣子往他們跳過來——當然是失敗了，他一跳束身衣就一緊，原地把他放倒。但是束身衣畢竟不束嘴，尼克馬哈起了老痰，哈一口就往他們三人吐一口，呸呸呸地向他們吐起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