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活佛(三)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1-01-31 11:03      字數:5297
  愛莎又歎息了一聲。普達娃繼續說道:讓炯雖然死了,可我的身世始終對白教不利,師父為白教奉獻了一生,希望西藏太平,所以他不讓我知道身世。我既然還俗和你在一起,更絕不能和白教再有關係,否則就辜負了師父,對白教不利,對多傑更不利。

  愛莎笑起來,雙手摩挲他一向冰涼的手,說道:其實你對你的師父是不同了,血濃於水,他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又那麽地愛你,雖然他不能告訴你。他對你的愛,就是他對爾暉阿媽最好的回報,你就是他們的愛的最好見證。普達娃沉默不語。

  愛莎繼續道:其實你對多傑也很有感情,他可是你看著長大的,以前我就覺得你們倆挺好的一對上師和弟子。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仁波切’,和你卻難以親近,雖然大家都很尊敬你。

  普達娃點點頭說:多傑確實是與生俱來的‘阿闍(du1)梨’,他自幼修行,對佛法領悟很深,‘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大道’,且他本性悲憫溫柔,有一種親和力,年紀尚輕,卻具大象。師父在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童,但師父十分看好他,說他就像師父自己小時候。多傑知道,他不能給你俗世的幸福,所以才成全了我們,他是為了你。他雖然說再不來見你,但他對你自然永遠是不離不棄,除了他對你的特殊情感,你還是他的弟子。

  多傑,其實是愛莎永遠的護身靈符,若皇帝有朝一日當真為難他們,愛莎和孩子可以托付給多傑。這一點,普達娃早就想過,隻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到了那個時候,多傑定然不會介意他和愛莎的孩子……

  愛莎微笑道:他了解你,你也了解他,你永遠是他的上師。他是噶瑪巴,不能還俗,但是那時候,我也不覺得你會為了我還俗,他也沒料到你會這麽做,所以開始被瞞過了。你真是早就將一切都想好了!

  普達娃也笑起來,道:那你還引誘我?!愛莎自是不說自己那時候目地不純,隻側身看著他直挺的鼻梁,微翹的下巴,若鴻羽飄落的微笑,和笑時抿唇勾起的酒窩,兒子愛暉這些地方和他可像了,洋洋得意地道:我就想看看你敢不敢!而且,真是我引誘你嗎?不是你引誘我?心裏想起那時自己挖空心思想怎麽接近冰冷讓人敬畏的法王就覺得好笑。

  普達娃搖搖頭道:是你引誘我。窗外,萬裏無雲,陽光正好。愛莎聽了這話,扭頭去看案上瓔珞第一次見麵時隨梔子花送給自己的雞油黃玻璃渣鬥,她後來才明白,瓔珞送她的這東西多麽名貴,乃“黃“器,傅恒家裏寶貝雖多,但黃器彌足珍貴,瓔珞就是這樣的大方,也確實大方得起!但她問瓔珞時,瓔珞隻道:我是覺得白花綠葉配黃色瓶子好看,就是個黃瓶子而已。而愛莎並不知道,瓔珞隨便轉送禦賜之物和說那樣的話都是大不敬。現在那裏麵是空的,隻是做了一個擺設,在光線裏有一種華麗靜謐,確實就是一個黃瓶子,她於是歡喜地一笑。

  愛莎家裏現在也有許多名貴的古玩,不少是宮中的賞賜,還有普達娃從各地帶回的珍物和別人送禮。但她還是更喜歡純金純銀純玉器。還有一個花瓶是傅恒送的,乃琉璃廠出品,四方形,撇口,長頸,鼓腹,收腰,下足外撇,上下口沿及出戟處均有描金,端莊大方。清澈剔透,幹淨利落。冰肌玉骨,但呈相冷靜,她覺得它挺像傅恒給人的感覺。

  禦賜裏麵,她最喜歡一尊大白象擺件,因這象很像白教裏那尊象王“真喜”,她離開白教後,最想念的便是真喜。這尊白釉象擺件四肢直立,長鼻卷曲,象牙潔白自然,有褶皺的大耳朵自然下垂,兩隻黑寶石鑲嵌的圓眼睛;雖力大魁威、但性靈柔順,表情可愛,讓人感到親近的喜悅。白象身上蓋著粉彩繪製的藏傳佛教綬帶,寓意為“九貢”財豐物博,這綬帶也和當日普達娃騎象入京城時披掛的綬帶一摸一樣。

  普達娃和真喜更是親密,因真喜在楚布寺伴著他長大。那年夜裏,普達娃離開京中宏仁寺的時候,還去和真喜告別,隻是那個時候真喜還不知道他一去不返了,後來它定是為見不到普達娃流過眼淚吧,可惜已經相隔萬裏。她常想,家裏若要養寵物,須得養大象,隻是一因京城的環境迥異,難以伺弄,二因普達娃覺得別的象無法替代真喜。

  這天之後,愛莎寫了一封信給多傑,信中隻問了真喜,說希望能經常知道真喜的消息,她知道,多傑看見信會很高興,象的壽命很長,這意味著她願意和多傑永遠保持往來。

  而普達娃喜歡懷素的草書。唐人懷素十歲時“忽發出家之意”,父母無法阻止。進入佛門後,改字藏真,史稱“零陵僧”或“釋長沙”。家貧,買不起紙張,隻好在寺院的牆壁上、衣服上、器皿上,芭蕉葉上,練習書法。經禪之暇,愛好書法,與張旭齊名,合稱“顛張狂素”。近日傅恒不知從哪裏為其尋到《食魚帖》真跡。《食魚帖》亦稱《食魚肉帖》,其文曰: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實疏(殘損)還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得扶羸也。九(殘損)日懷素藏真白。

  南宗禪在惠能的弟子懷讓時期,於戒律的修持上出現了鬆動。當有僧徒問是否可以吃酒肉時,懷讓答道:“要吃,是你的祿;不吃,是你的福”。由於當時南宗禪並未達到晚唐的狂禪階段,人們對禪僧不守戒律的行為還不太能接受。因此懷素一方麵飲酒食肉,一方麵又常常感到不便:“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此為《食魚貼》的來曆,愛莎覺得十分可愛,說懷素隻是一個喜歡吃魚的和尚,普達娃也喜歡吃魚,又說普達娃始終就是一個小喇嘛。

  第二日,愛莎去長春|藥房,才知道傅恒摔傷,瓔珞暫時不能來了,問了問情況。後來,蓉蓉見她在唱歌,很少見她這樣高興,於是便問她有什麽喜事。愛莎告訴她,自己這幾天沒來,是發現又懷孕了,所以在家休息了幾日,還去廟裏拜菩薩,燒香請願,求生女兒。蓉蓉有點兒意外,自是為她高興,傍晚兩人一起在藥房晚飯慶祝後才各自回家。她倆常常如此,因兩個男人都很少能回家晚飯。

  蓉蓉一直在避子,小鈞如今兩歲了,雖是早產,和小雪一樣很少生病,於是這晚回去後和多羅說,思雁的兒子都快一歲了,自己是不是不服藥了。多羅看著她,這兩年,在藥房的忙碌讓她的臉上隱隱有一層光華,她還是安靜,但添了一種成熟風韻,她的皮膚還是那樣的白,已洗過澡,穿一套藕色薄衫褲,纖巧的手踝和腳踝都露在外麵,披著長發,烏黑發亮的眼睛,閃閃動人,坐在桌邊整理藥鋪單子。她終於解開心結了?於是笑著點點頭。

  蓉蓉明白他的意思,起身上榻去摟住他道:還早呢,你以為說有就有?兩人各自躺在一對豆青瓷孩兒枕上,忽然聽見一陣鳥叫,思雁從外麵掀開簾子進來,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鳥籠子,籠子裏紮著小閣樓,裏麵一隻五彩小雀。她驚喜萬分,坐起來問道:這雀兒……

  思雁笑道:這是姑爺給小姐的,說是花二兩銀子買的呢!奴婢剛添了水食。蓉蓉不置信地看著多羅,多羅歪在榻上笑道:晚上路過夜市,看好看就買了,想你會喜歡,賣雀兒的說它特別有靈氣,就取了個名字叫‘花靈’,說叫我看著給,我就給了二兩銀子。

  蓉蓉從思雁手裏接過鳥籠來,坐回榻上,一手拎著,一邊嘟嘴在外麵逗弄那小雀,那小雀活蹦亂跳,嘰嘰喳喳,思雁一笑,自出去了。蓉蓉歡喜地看著雀兒說道:謝謝!你待我太好了!多羅躺在她身後,圍著手,正在她腰腹上撫弄,聽了這話,笑道:我不對你好,還對誰好?蓉蓉總是這樣,他們倆早已恩愛情篤,但她還是客氣……

  隻聽蓉蓉道: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心裏有另外一個人。多羅停了手,抬眼看著她。蓉蓉一笑,放了鳥籠子在榻邊的方幾上,然後回來和他躺在一起,臉對著臉,再說道:我也覺得我是胡思亂想,你別在意。

  多羅問道:你為什麽這麽想?蓉蓉道:就是這麽覺得,我知道你沒有別人,或許那個人是我們沒成婚前……多羅籲了口氣,將她抱住,道:沒有,我沒有你說的那個人,除了公務,我的事你都知道,公務沒什麽好說的。蓉蓉輕輕撫摸他的胸膛,閉上眼睛,嗯了一聲。多羅開始親她,蓉蓉心裏甜蜜,一邊解他的朝袍……多羅含糊地道:我還沒吃飯。蓉蓉笑道:你餓嗎?然後起身,拉去兩邊的金掛鉤,放下了榻前的珠簾……那隻小雀在幔帳外的籠子裏歡叫,屋子另一側的窗子開著,偶有涼風吹進來……

  事後,多羅還將她抱在懷裏。蓉蓉覺得今天,他和平時有點兒不一樣,他有一種急切,這種即興在他們倆不常見吧,意猶未盡,所以他還在親她,於是微笑起來。隻聽多羅道:在我心裏,也沒別人。蓉蓉點點頭,心裏十分甜蜜,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在啾啾鳥鳴裏,多羅看著豆青色的珠簾從屋頂直垂下來,隨風擺動,心裏充滿了感慨,納蘭夫人,其實是他和蓉蓉真正的貴人,頭下這對明代瓷枕就是納蘭夫人送的。而老太太當時見了,便對他說:你這媳婦兒我原就滿意,可怎麽也沒想到,她不聲不響,竟靠上了忠勇公家,你瞧瞧這滿朝文武,誰能靠上傅恒?你在皇上身邊當差,我總是提心吊膽,這樣我就放心多了。我如今雖然住在你哥哥那裏,但你要是官大心大,糊塗起來,待蓉蓉不好,我可不依。然後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瑪瑪想多了。

  瓔珞果然如自己所說的那樣,日日守著傅恒侍疾,其他事全不理會。海氏和珍珠又笑她,她不以為意。傅恒總喜歡她坐在床上,抱著她的腿,因鋪著涼席,總讓她想起那年傅恒從準噶爾回來的光景,總是寵愛地摸他的頭。第二日傅恒便疼得好些了,可以自己吃飯,但她還是堅持要給傅恒喂湯,延續當年傅恒叫她喂湯未成。然後她扶傅恒上下床行走,又按葉天士的吩咐用熱酒按摩。傅恒看著她在眼前忙碌,心裏亦充滿了感喟。

  瓔珞還常撫琴給傅恒聽,她現在用了一張新琴,乃是明代的“落霞”蕉葉琴,通身黑漆,隱見牛毛斷紋。琴額鑲有和田白玉,琴下垂有一束淺草綠色流蘇,音色沉厚不失亮透。琴背以楷書刻款,複施金粉描摹,字跡工穩,但曆年已久,僅可依稀辨得“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句,由傅恒給她尋來。她最常彈的曲子還是《平沙落雁》,因傅恒喜歡它從容高遠,沒有煙火氣,“翔而後集之象,驚而複起之神”。

  琴桌也換上了蓉蓉送的黑漆描金藤編琴幾,和黑色的古琴相應。黑漆桌麵上描金水邊一亭一案,其上描金小闕一首:“江上旗亭,送君還是逢君處。酒闌呼渡。雲壓沙鷗暮。漠漠蕭蕭,斷腸柔櫓。相逐寒潮去。”幾四角及邊沿描金蝙蝠數隻,束腰處以極細的竹編裝飾。

  這些天傅恒不便,珍珠自也是在屋裏隨侍,海氏每天午時過來問候,瓔珞囑咐不要讓馬神廟街知道,免老夫人憂心。福隆安也常來看阿瑪,然後就待在一旁用木偶人布陣陣打仗,嘴裏念念有詞:瞞天過海……空城計……圍魏救趙……等小果兒下了學,才由呼林帶兩個孩子去玩。瓔珞從未覺得他如此的省心,歡喜地看著兒子,覺得傅恒這一病,他似乎懂了點事,某天,對著一個牙雕廣目天王大法螺看了一下午。

  傅恒看著福隆安,心裏更是驕傲甜蜜,他可是自己和瓔珞的長子!然後夫妻倆也會交換會心的笑意。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隻是瓔珞說自己過足了田螺姑娘的癮,傅恒卻笑她是掩耳盜鈴的田螺姑娘。

  如此過了十餘日,傅恒完全好了,回去上朝的前一晚,瓔珞教廚房作了傅恒喜歡的紅燒黃鱔,鹽煎肉,蔥燒海參、清炒河蝦,一品豆腐並清湯銀耳火鍋。見傅恒看完折子,她便躺去床上,說要傅恒像當年侍疾親她那樣再親她一次,接著又要他躺在床上,說要像他親她的那樣親他,傅恒開始說天兒熱別折騰,被她央求不過,便依了她。

  瓔珞親在他臉上,剛要抬身起來,傅恒睜開眼睛,一把把她抱住,瓔珞倒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傅恒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瓔珞還在笑,說他太不得體,才大好了,又說這些天傅恒病了,自己沒喝藥。胸脯在薄薄的白色長裙下起伏,可以隱隱看見裏麵穿著的豔彩羌繡肚兜。

  傅恒不理她,將她的雙手按壓在她頭兩側。瓔珞於是撒嬌道:少爺,你為什麽今天這麽凶?傅恒道:你別忘了,以前你還說我什麽?瓔珞想了想,不解道:什麽啊?傅恒笑道:欺騙無知少女,人頭豬腦,毫無廉恥。瓔珞大笑起來,這好像是她和他見第一麵時,拐彎抹角罵他的話,已過了這麽多年,他還記著呢。

  傅恒看著她,認真地問道:魏瓔珞,你是無知少女嗎?瓔珞答道:和傅恒大人相比,我是無知少女吧?然後捉狹地看著傅恒,意思是“我贏了,你願意說你比我無知?”傅恒似笑非笑,眼睛裏炙熱又冰冷,突然俯身下來,她隻覺得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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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已提前看了本章前兩節的朋友,我更正了本章的標題為“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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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波切和阿闍梨這兩個詞都是藏傳佛教對上師的稱呼。“仁波切”是藏文“ rin-po-che ”的音譯,藏語中“仁波”是“寶貝”、“珍寶”之意,“切”是“大”。所以,仁波切的意思就是“大寶貝兒!”“仁波切”是藏區最常用的泛稱,用以稱謂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單純從詞義上說,“仁波切=上師”。但因為藏族信眾拜見或談論活|佛時,一般均以“仁波切”相稱,而不用活佛係統稱號,更不直呼其名,導致很多人認為“仁波切=活|佛”。其實,“活|佛一定是仁波切,但仁波切不一定是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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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宗僧侶常把傳授自己秘法或儀軌的上師,尊稱為“阿闍梨”,意思是“用其智慧與道德教授弟子,使之行為端正合宜,而自身又堪為弟子楷模之師”,故又稱導師或上師。密宗的修持需要上師灌頂,沒的一律不得成就。上師與弟子結下師徒關係以後,就是生生世世的,直到弟子成佛為止。所以在小說的上一節引用了《班紮古魯白瑪的沉默》那首詩,本意是上師對弟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