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賢的嚐試
作者:柯不貳      更新:2020-12-29 20:08      字數:5398
  “堤壩的工程製圖?”趙大官家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威嚴且認真的目光,又一次重新掃視了一遍麵前的巨型圖紙。

  這四個字其實很好理解,用在這裏亦是非常十分貼切。

  “平麵圖”,“左視圖”,“立麵圖”……

  趙恒不是沒有看過見過匠工給他送過的圖紙,可眼前的圖紙,和大宋匠工平時圖畫的有許多不多。

  劃分的很是詳細不說,尤其那直線條的標注,上還非常規範的標注著許多稀奇古怪的數字,讓人一眼往過去非常清晰。

  是的,規範!清晰!

  宋人平時的小門小戶房屋建造可能不需要圖紙,隻憑著匠工的經驗進行督造。但在大型的官方營造過程中,是需要匠工手繪的,並留存官府的,若有質量問題,對相應督造的官吏和匠工都有非常嚴厲的處罰措施。

  不止如此,甚至於建築材料,磚瓦上麵都要雕刻相應責任人的姓名,又為“勒名製”,這也是為了更方便的把責任追究到人。

  沒有科學儀器的情況下,想把官府安排的營造事宜做好,這其中一個匠工的經驗就占了很大一部分。

  這也就導致了大匠人員的稀缺,如眼下開封周邊的重建,許多大型工地的重建,匠工人手不夠,由此導致對重建設施的設計不到位。

  趙恒撫摸過圖紙上的線條,思索道:“李賢說他畫的這張圖紙用了多久?”

  趙元儼回應道:“三天。”

  趙恒的目光淩冽起來:“三天啊!將作監和八作司的那群人,給朕繪製了大半個月還沒弄出個框架,難道連一個少年人都不如?

  元儼,你給朕說說,他是怎麽做到的?”

  “李賢說是看了一本書!”趙元儼道。

  趙恒眯了眯眼:“又是一本書?叫什麽名字?”

  前段時間,李賢入宮給他提過看了一本叫《化學》的書冊,裏麵記載了鹽田之法。

  開封近一個半月,遭受洪災襲擾,損失慘重,趙恒心思自沒放在這上麵。海鹽之事都快被他忘記了,可就在三日前,被他封為鹽討使的王曾傳來消息,按照李賢的法子,鹽田產生了第一批可食用的食鹽!

  趙元儼偷偷望了眼趙大官家的臉:“正是元儼方才給皇兄說的《工程製圖》。”

  《工程製圖》……和上一本的《化學與工藝》一樣,都是他沒聽說過的,尤其那本《化學與工藝》,趙恒之前問過翰林院的那群學士,又讓人翻遍了藏書閣,均未找到。

  這讓他有些懷疑李賢看到的是不是上古孤本,亦或是李家小賊在騙他?

  他不知道,趙元儼幾斤幾兩,他都清楚,那更不可能掌握這些千奇百怪的知識。

  趙恒很理智放棄了盤問,打算繼續探究眼前圖紙的內涵。他直起了身子,點了點中間的幾個古怪數字,望向了趙元儼:“設計的各方麵,朕雖然有些看不懂,可李賢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也從沒有讓朕失望過。

  他可給你說過營造的難度?你認為有幾成可行性?”

  不知不覺間,趙恒對李賢的稱呼已經慢慢從“小賊”,變到“李家士子”,再變到“李賢”。

  側麵看出,趙大官家已經不單單因為年紀,將李賢當做一個聰明有天賦的少年人,而是一個有責任有擔當有思想的成年人。

  趙元儼這次花了好一會沉思,想到李賢在開封府衙的講解,他和趙大官家一樣,盡管有很多地方看不懂,但李賢當時篤定和自信的模樣,深深印刻在他的腦中。

  “李賢當時沒有說具體的難度,他隻說要實地勘察,並對汴河堤壩附近的環境仔細研究後,才能下結論。

  至於能不能成功,李賢也說了,既然要花費人力物力,就要建設一個能穩固數百年,幫開封東京城阻擋汴河水患的堤壩。

  事在人為,他認為沒有什麽是不能做成的!”

  看來李家那小賊也不敢放大話,正因如此,才讓趙恒越加肯定李賢是有想法。

  趙恒沒有第一時間把李賢叫入宮內問詢,他還有其他的想法,轉首望向了旁邊恭敬站立的小黃門:“鐵冶,你去把將丁謂,八作司的上官煬,還有執行汴河堤壩建設的作頭,監修都給朕叫來!”

  ……

  李賢把自己的傑作獻給趙元儼後,就回到了李家大院等消息。

  如無意外,皇帝肯定會讓他入宮麵談的,沒辦法,誰讓督建橋梁堤壩的大匠工就那麽多。而他手裏的工程製圖,給大宋皇帝提供了一個可能。

  隻要掌握了規範和繪製方法,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地去做,這種又稱為作頭的設計匠工們,是可以量產的,大宋就再也不缺作頭了!

  看看後世的那些設計院,許多人學習一兩年,甚至幾個月就能上崗了。

  難的是製定堤壩及大型建築的圖紙設計,到施工,以及最後驗收的國家標準。

  經過這麽多年的觀察,李賢發現大宋人本身有著自己判斷的一種經驗式判斷標準,但那樣還不夠,不夠清楚和直觀。

  就這樣在李家大院內做了一會,看看書,散散步,陪伴著母親和嫂嫂,又編寫了幾段《工程製圖》。

  一直等到黃昏,兄長李誌和柳永都從開封府衙回來了,可宮裏都沒有傳來消息,趙元儼那裏也沒有。

  李賢的頭有些暈乎乎地,他罕見的失算了!

  趙大官家看來不敢興趣……

  那就沒法子了,總不可能逼著趙大官家找他主持汴河上遊堤壩的設計吧?

  李賢難免有些小小的失望,前三天的努力幾乎全都白費了。

  崇政殿內,燈火璀璨。

  和往日夜幕的平靜不同,今天的崇政殿內,站著滿滿當當的人。多是開封府周邊區域,包括為洪水衝毀的堤壩,橋梁,城池重建的負責人和作頭。

  三司使丁謂同樣站在這裏,大宋幾乎全部的重大工程,都需要三司衙門來負責。畢竟,這裏管著天下錢財,沒有錢,那就什麽也幹不成。

  眾人都圍攏在殿中間的圖紙之上,爭論個不停。

  趙大官家到是穩穩坐於禦座之上,看著地下的這群人吵得像個菜市場,沒有什麽表示。

  趙元儼也沒參與進去,他對於巧工之技不擅長,索性站在一旁看著。

  丁謂這個三司使同樣站在一側,眼睛瞅了幾眼那張頗有些古怪的圖紙,一時半會沒想到官家是從哪裏弄來的。但既然官家把他們這群人叫來探討,大概率是有意看看效果的。

  就在幾個作頭為了那上麵的幾處設計,包括上方稀奇的標注,爭論的眼紅脖子粗,皆有些筋疲力盡時,上首的趙恒放下了手中的奏書,咳嗽了一聲。

  “給朕討論出什麽結果了沒?和你們幾個作頭的設計相比,如何?

  朕若告訴你們,這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花費了僅僅三天,隻就近看了那崩潰的堤壩一次,就自行設計出來的方案,又如何?”

  趙恒這話說的不重不癢,可殿內的十幾個負責人不由自主的哀歎一聲,看來官家對他們的不滿已經溢於言表。而專門負責實地勘探並設計圖紙的都頭,多有些好奇,趙大官家嘴裏說的那個少年又會是何人?

  殿內,一個反對的聲音忽然響起:“官家,這張汴河堤壩設計圖,我和眾作頭都看過,並不合實際,尤其高低走勢,明顯有些偏離角度,還有坡度明顯偏緩……

  官家若是讓臣等依照此圖設計,請恕臣等不能!”

  出言的正是負責汴河堤壩重建工作的作頭之一,洛陽人程墨。程墨出生將作世家,年過五旬,一生經驗自是無話可說。

  任何人,包括趙恒平日見到這位大家都會敬重待之,前些年東京另一側城牆的修補加寬,就是程墨參與設計建造的。

  經曆了今次大水,那一側城牆依舊穩固如初。

  程墨在所有匠工之中,亦是德高望重之輩,他一說話,周圍作頭皆都認真傾聽,皆無反駁之語。

  趙恒抓住了沉默話中的另一層意思,問詢道:“程作頭可是認為其中也有可取之處?若是加以改造,亦可應用之?朕說的對嗎?”

  程墨點頭道:“官家說得對!內中的許多建造手法,我等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所有的建造,尤其堤壩的建造,要通過《海島算經》加以查勘。那少年能以目視之,做出如此圖紙,臣已非常驚訝了。

  內中還應用了類似《製圖六體》的法門,又有些不完全是。

  要是可以,臣想見上一見那少年。”

  《海島算經》和《製圖六體》都是當下大宋作頭匠工們,用以建設的重要憑證,但還沒有達到標準的地步。可單憑這些,大宋的建造工藝,早已領先整個時代了!

  趙恒沉思片刻,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轉而問起了另一個他比較關心的問題。

  “諸位方才討論了那麽久,朕想問問,要是按照那圖紙上的營造之法,加有水泥之物料後,於之前的營造之法相比,造價如何?”

  “回官家的話,依臣等人的計算,成本會比原因高出兩倍”

  回話的正是將八作司的上官煬。

  水泥的做法相對複雜,雖說東京城內已有不少人利用,但若是大規模的用之督造堤壩,實在是太不現實了。

  趙恒有些失望,水泥的黏貼能力,他早就見識過,要是按照李賢圖紙上標注的以水泥為原材料加固堤壩確實很實在穩固,可要大規模的生產水泥,又如何能做到呢?

  圖紙上標注的材料裏,還有細長的名為“鋼筋”之物,趙恒同樣問過,但殿內的所有人,沒有一個知道。

  “這難道都是《工程製圖》內所言?李賢進而仿照之?”

  趙恒給自己找了這麽一個答案,他心中實則想親自翻翻那《工程製圖》是為何物,眼瞅著天色已深,便讓下方的臣子悉數散去,僅留丁謂和趙元儼二人。

  自下午開始,崇政殿討論的太過熱鬧,趙恒連今天的第二頓飯都沒吃。

  鐵冶很自覺地讓禦膳房上飯,不一會兒崇政殿就飄起了飯香。

  兩菜一湯,還都是素菜,這也是皇宮這段時間內,三頓變為兩頓後的菜品。

  君臣三人坐在各自的案幾上,吃過晚飯,又開始討論起了開封重建,及國庫內的消耗。

  不可避免的談論起下午爭論過的事。

  “丁愛卿,在你看來,那以水泥坐底的堤壩圖紙,成本真的會那麽高嗎?還有那什麽麵積和深度原理,難道連丁愛卿也看不出來嗎?”

  趙恒道。

  他對李賢圖紙內提到的以水泥做基礎的堤壩,依舊念念不忘。普通人一眼就能看出,凝固的水泥之硬度,堪比石頭。

  東京城北麵,今春開始以水泥建設的幾座烽火台,大水衝擊之下,堅挺依舊,好像沒事一樣。

  還有那圖紙上,幾個古怪字符形成的什麽原理,叫來的監工作頭都看不懂,他以為丁謂能看出什麽。

  但一下午到好,他的這位三司使幾乎沒有說個什麽話。

  丁謂摸了摸胡子,不像之前一樣馬上否決,他很看出趙大官家不但是對那圖紙帶著希望,更是對內中的建造法子大感興趣。

  “不是沒有辦法降低成本,依臣之見,不妨問問那提出水泥之法的人。還有那所謂的原理公式,請恕臣愚昧,實在沒看出是和道理。”

  趙恒瞥了眼趙元儼。

  趙元儼咳嗽一聲,有些不確定道:“皇兄不妨明天把李賢叫來,當麵問上一問?”

  李賢?

  原來如此。

  丁謂拿茶杯的手稍微停頓了兩秒,這水患治理工作上次也是其父李自明攬下來的。這小子整這麽一出,是想給其父幫忙吧?其之學識或不能比之其兄長,但腦子靈活,點子不少。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上次此子提出寒門士子可享受官宦子弟的同等待遇,亦使官學同等待遇,得罪了不少朝中權貴,他本還想著提拔下李家李誌入三司的……可惜了!

  殿內,趙大官家不算意外地采用了趙元儼的建議,其實他早就打算把李賢叫進宮裏問問。隻是每次看著李賢像看傻瓜的眼神一樣,給他這個皇帝講解那些莫名其妙的知識,趙恒就覺得心裏不舒服。

  這次把手下的臣子,尤其幾個作頭叫入宮內,趙恒便存了把圖紙弄清楚的想法。

  李賢還不知道自身在不知不覺間給趙大官家給誤會了,當他清晨賴在床上,想趁著早上天涼多睡一會兒時,就被南溫給叫起來。

  臘月亦是馬上從廚房端來捎來的熱水,替他洗漱。

  誰曾想到鐵冶一大早就來接他入宮,趙大官家要見他!

  李賢心知肚明,趙恒所謂何事,因而離開時,特意把他編寫了幾頁的《工程製圖》帶上,今日必有大用!

  路上難免問起鐵冶這個熟人緣何這麽早就來叫他,鐵冶卻硬邦邦地回懟了一句:“等咱們抵達宮裏,官家大概都下常朝了!”

  這意思分外裸露,你這李家士子太過悠閑,皇帝及文武百官都那麽辛辛苦苦,你卻在家裏睡懶覺,這像話嗎?還怪別人把你叫醒!

  “哦。”李賢答應了一聲,又打了個哈欠,靠在馬車上,準備小補覺一會。

  這次依舊走的是東華門。

  事實如鐵冶所說,文武百官確實下朝了。

  進入東華門,走了不遠的距離,就能看到一大群官吏走了出來。這群人多是往尚書省和中書門下辦公的。

  李賢努力把自己裝作一個小透明,低著頭跟在鐵冶後麵。

  “王相,劉相……”

  鐵冶一叫一行禮,李賢也跟著行禮。

  走在前方的正是王旦幾人。

  “是李家士子!”

  王旦不輕不緩的說了一句,點點頭,算是回應。

  他見過李賢一麵,就是那次在崇政殿,官家問詢官學改革之事。

  於李賢的耳聞,卻不止一次,這裏不光是從官家和民間,重要的是他弟弟王旭,對這位國子監學子多有推崇。尤其王旭給他送去李賢贈予的墨水,王旦也有用過。

  聽到聲音,李賢臉上帶笑抬頭,瞪大眼睛,一眼望去,還別說好幾個熟人。

  王旦,這位他見過一麵的,還有丁謂,及在那次壽宴見過的……

  “勞諸公能記得小子,是小子的榮幸。諸公為國事辛勞,小子慚愧不已……”

  李賢又行了一禮,耳邊又聽得幾個稱呼聲,等旁邊的官吏人群走遠來,才放鬆下來。

  見到這群大官,如同他以前學生時代見到老師一樣,都想繞著走……

  當然,和趙大官家相比,朝堂上那群來來去去的臣子們,就不算得什麽了。

  大宋皇帝隻要活著,那他就是朝堂上的萬年青,人人巴結的對象。

  如兄長他們所說的那樣,趙大官家這段時間確實消瘦了不少,臉上亦是堆滿了陰鬱,不知是為了常朝上的某些事,還是因為開封水患的困擾。

  這讓李賢進入大殿後的行禮,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耳邊飄來一句話,那聲音有些忽遠忽近:

  “《工程製圖》,給朕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