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雲開月明
作者:襪子配皮鞋      更新:2021-01-26 00:35      字數:4514
  今日是鬱廣冀正式出發,前往南境賑災的日子,他一早便從書房起身收拾衣物,隨後前往臥房探望睿王妃劉媛。

  劉媛近來身體每況愈下,已經臥床多日,顧念著鬱廣冀事務繁忙,又要領負聖命南下,便隱瞞下自己生病此事,隻是搪塞著自己感染了風寒。

  “阿媛,你今日好些了嗎?”鬱廣冀來到床邊坐下,正要掀開床簾,卻被裏頭的劉媛出聲打斷。

  “王爺不必憂心,我隻是偶感風寒,這時還未睡醒罷了,掀開簾子,給王爺過了病氣便不好了。”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鬱廣冀無奈笑笑,立刻反駁。

  “且不說我身體強健,一般不會讓人傳了去,再者,我即將遠行,想再見見你。”

  床簾裏忽然傳來一陣悶笑聲,隨即便是有些虛弱的清潤語調。

  “王爺又在說笑了,此番行程意義重大,您可千萬不能害了病,阿媛真的無事,若是掀開簾子讓我著了寒風,怕不是要加重風寒。”

  鬱廣冀微微思索片刻,便沒了掀簾的想法,隻道:“你且好好休息,我這趟不過兩月便回,放心。”

  “王爺!”一侍衛突然走近院落,站在臥房門外。

  “隨行侍衛已將東西清點完畢,候在王府門口了。”

  “好。”鬱廣冀應了一聲,便又對劉媛道:“那我走了!你定要注意身體!”

  “嗯,王爺出門在外,也要多加注意。”

  “放心。”說完這話,鬱廣冀便起身,係好了披風,朝外走去。

  正掖庭中。

  劉章和雙手上舉,恭敬地接過乾安帝手裏的荔枝盤,隨即朗聲拜謝:“臣!謝過陛下賞賜。”

  瞟一眼那盤中,雖然連帶著枝葉的荔枝顆顆飽滿,一看便是汁肉豐富,可細數下來,也沒剩多少,這般的賞賜,他收在袖中也不是,當下吃掉也不是,隻好喚來隨行小廝,令其畢恭畢敬地端了下去。

  例行賞賜完畢,乾安帝開始往回走,順勢摟過前來的美人,往後擺了擺手:“你們且回去吧。”

  禦林軍營事務冗雜,鬱懷瑾向乾安帝行了辭禮,便要出宮,劉章和想了想,也跟上鬱懷瑾先一步離開的步調。

  後一步離開正掖宮的鬱明啟同司徒浩然走在一處,順著寬長宮道看著兩人先後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司徒大人,你說,我這七叔不會同鬱廣冀混跡在一處去了吧,據我那線人來報,瑾王爺應該已將任仲禹一案查探清楚,可為何突然變卦,直接向父皇奏明他無罪呢?”

  “殿下!”司徒浩然低下聲,神秘兮兮地開口:“此事並沒有這般簡單,我聽聞睿王突然被陛下派去南境賑災,就是瑾王爺一早入宮議事之後發生的事,而且,您看陛下撫恤冤臣,賞賜竟如此簡陋,連聖旨都未下,微臣猜測,此事恐怕還有回轉餘地。”

  “你的意思是說……”鬱明啟震驚地轉過頭,目光愕然:“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司徒浩然沒有答話,眼神諱莫如深。

  “看來,此事無需我們插手,到時……坐收漁翁之利即可。”鬱明啟仰頭輕笑一聲,神情立刻變得放鬆起來。

  另一頭,劉章和步履匆匆,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趕往宮門口,奈何鬱懷瑾腳程實在太快,就算是他加緊了腳步,依舊還是未瞥見鬱懷瑾的身影。

  直到行至宮門口,劉章和才看著已然出了宮門的鬱懷瑾,他係上披風,又躍身踏住馬鞍準備乘駕離開。

  “瑾王殿下!”他急忙喊了一聲。

  似乎聽聞有人在叫喊自己,已經預備策馬離開的鬱懷瑾調轉馬頭,再瞥見叫住自己那人是誰後,他的眉心小幅度地蹙了一下,隨即立即舒展開來。

  既然對外宣稱事情已經查清,他便知曉這劉章和可能會找上自己詢問那流言主要傳播之人,但是卻未料到,居然來得這般快,鬱懷瑾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嘲弄神色,轉瞬即逝。

  “劉大人,何事?”鬱懷瑾微愣,疑問出聲。

  劉章和喘幾口氣,便又朝著他深作一揖:“多謝瑾王殿下近日勞心費力,才得以讓臣沉冤得雪。”

  “劉大人言重了。”鬱懷瑾翻身下馬,站在劉章和麵前,微微頷首,“職責所在而已。”

  “殿下自楚穎回來之後,不僅識大體,也越發穩重了。”

  “大人繆讚。”

  來往幾句,劉章和又詢問他近日狀況,最後才拐彎抹角地切入正題。

  “這禁足在府的半月,臣常常夜不能寐,憂心萬分,如今承蒙聖恩赦免出府,自然心存感激之情,罪當其罰理所應然。”

  “王爺之恩臣自當銘記在心,不甚感念,但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這麽多,就等這一句話,鬱懷瑾麵色沉靜,眉目含著笑意。

  “大人請說。”

  劉章和拱手,立答道:“臣久居家中,對到底是何有心之人誣陷於臣並不知情,還請殿下能告知一二。”

  鬱懷瑾狀似恍然大悟,接著開口:“原來如此,本王便與大人解釋一二,此人名叫三癩子,劉大人可還記得您五年前所判的書生殺人案?”

  聽到這裏,劉章和是一頭霧水,有些迷惘地回憶起自己過去所判之案。

  “看著樣子,大人或許是不記得了,雖然本王當年尚未關注此事,可抓捕那人之後,順其身份查到了刑部往年的卷宗,當年,一書生攜其妻眷上京趕考,並未及第,因其家中貧困潦倒,並無返鄉盤纏,便隻好帶著在京中妻子擺攤,靠賣自己畫的一些折扇雨傘為生。”

  說著,玉懷瑾的眸色愈發深沉:“京中權貴甚多,也不乏有些橫行於市,其中有一王姓商賈,以珠寶布匹為營生,在京中都可算是富甲一方,而且,王氏似乎還有位在朝中為官的外戚,其家中獨子依附權勢,橫行霸道,某日在街上閑逛之時,正好看上了那書生的妻子。調戲不成,反令其家丁帶入府中淩辱。

  “那書生勢單力薄,又無權勢可依,隻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妻子被擄走,最後其妻不堪受辱,自盡於那王氏府上,書生告至京兆府尹處,京兆府尹顧及權貴勢力龐大,不敢妄自斷案,最後經由大人接手。”

  “之後的事……就不必本王再提醒大人了吧。”

  鬱懷瑾並未將那案子說完,因為結果太過於匪夷所思,當時劉章和派屬下收買證人,抹去證據,真正宣判之時,事實變成了那書生妻子自甘於皖香苑坐台,被王少爺帶入王府之時意圖盜竊其無價珍寶,後來事情敗露,這才畏罪自殺。

  刹那間,劉章和眼臉色蒼白,隨即青一陣,紅一陣地變幻,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自那以後,書生自甘墮落,成了不折不扣的酒賭之徒,後來將他驅逐出京雍,不知何時,他又返回城中,化名三癩子混跡於永安巷,五年以來心生怨懟憤恨不得解,這才編纂了大人的流言。”

  在鬱懷瑾平靜地注視下,劉章和沉默了半響,這才露出萬般無奈的神色:“當年……我也是受人鉗製,如若不替他們作掩,便以家人性命威脅。”

  這般說辭,鬱懷瑾自然是不信的,然而當下,他也得做出甚是理解的表情。

  “官場沉浮,各有苦衷難處,本王並未向陛下稟明此事,大人放心便是,且罪人伏法,本王已經將其收押獄中,任憑大人處置。”

  當下這副情景,甚是讓劉章和難堪,他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狀似惋惜,遂低聲開口:“無須為難便是,此人也著實可憐,再者……當年臣確實有錯,關押十年半載,便放了吧。”

  “大人可真是寬宏大量。”鬱懷瑾口上連連恭維,心中卻冷笑一聲。

  “說來甚巧!”盯看他半響,鬱懷瑾緩緩笑了,隨即一本正經說道:“睿王兄前往南境賑災,正好碰上大人解除禁足,這樣一來,刑部之事自有大人重新負責,陛下也可以安心了。”

  “什……什麽?”劉章和被這消息嚇得一時失了分寸,驚訝出聲,“睿王殿下他……他去南境賑災了?”

  “聖旨是昨日下的,也難怪大人並不知曉。”鬱懷瑾拍了拍劉章和的肩,似是替他撣去落上的灰塵,“大人若是有心,這時去送上一送……說不定也是來得及的。”

  鬱廣冀早在辰時便帶隊出了城門,這時候趕過去,也隻能看看地上未消失的馬蹄印,睹跡思人罷了。

  “好……多謝殿下提醒!”劉章和假裝鎮定自若地回話,接著立刻與鬱懷瑾辭別,竟先他一步急忙往宮外趕去。

  望著劉章和火急火燎離去的背影,鬱懷瑾藏在袖中的手緊捏信角,若有所思。

  夏夜總是來臨最為遲緩,若是晴日更甚,有時癡望這赤橙最後褪成灰黃的夕霞,染滿了整個天際,山澤凝聚著淡淡的暑氣,和著輕風而過,再晚些,尚處淺藍的空中突現一兩顆明星,就算是深夜黑沉鋪滿,它們也是最為濯曜,忽隱漸現的銀河閃耀著湛盧似的亮光。

  隻是城的四周亮起了萬家燈火,一道銀河落進水的中央,天上的河便遠遠比不上地上的河令人流連忘返,沉溺其中。

  與這盛世京城截然相反的地界,除了蟄伏著危險的旁支巷落,深樓暗室中,還有位於宮院之內,牆地之下,最為隱蔽的刑部天牢。

  地底下本就不通風,加上濕熱的天氣,火燒般的燥熱席卷而來,羈押在鐵牢中的犯人熱汗淋漓,叫苦不迭,卻也隻得背靠著鐵門有氣無力地叫喚。

  但有一人不同,他渾身是青紫交錯的傷痕,背靠破敗黏灰的牆體,坐在早已被汗液滴濕的草堆上,神情淡然,仿佛周遭一切事物都與他無關,隻是敏銳的他會在突然到來巡視的獄卒前突變神情,看人之時不僅恐懼哀怨,也會同其他犯人一般自怨自艾,怨恨天氣如蒸爐般炎熱,這般看來,這人似乎同獨處時大相庭徑,判若兩人。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因杜相國之案中,鬼迷心竅,貪圖賞銀做假證而被押送進來關押受刑的杜府雜役。

  “咚咚咚——”一陣急切的木棒敲打聲傳來,接著便是手裏拎著兩大木桶的獄卒順著陰濕過道走來,那桶沿還沾黏著黃褐色的油漬,似乎過了許久未洗幹淨,油滲進木頭裏凝結成固塊,桶內自然不用說,都是和著湯水的爛熟菜葉,以及幾乎成糊狀的米飯。

  “吃飯!都給老子拿起地上的碗靠近鐵欄這邊!”一獄卒拎著木桶不耐煩地高聲嗬道,而另一個人則是用大木勺,挨個兒將桶裏的糊物倒進那些犯人伸出的碗中。

  在辱罵和吞咽聲交響而過時,一排排牢房輪經,最終停到了最後,因竟敢在杜相國案子上做假證詞而曾數次遭諸位獄卒毆打之人的牢房前。

  牢裏的人從鐵門中伸出雙手,高抬起碗,模樣討好。

  “滾過去吃!”那獄卒故意打翻他手裏的碗,將其在地上碾過,並朝著那碗裏抓一把汙泥撒進,這才滿意,朝裏麵舀入一勺熱糊。

  但是他並不打算給他放進去,而是擱置在鐵欄外,逗狗似的嘲弄一番,“今日隻讓你叫二十聲,這碗東西就給你!”

  “明白!小的這就做!”牢裏之人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麵帶笑意,低伏在地上,四肢爬地,仰頭做犬吠狀。

  剛從前方拎桶而過的獄卒停留在那人麵前,推搡一下還在折磨那犯人的同伴,不滿出聲:“玩兒夠了沒,趕緊弄完回去喝酒。”

  聽到這話,那獄卒立刻來了興趣,他迅速轉身,將木勺丟進桶中,攬過拎桶那人的肩,一同朝牢在走去。

  見兩個獄卒走遠,牢裏的人瞬間沉下目光,用黑汙血汙交錯的手臂伸過鐵柵欄,費力地把碗端了進來。

  視線落在碗中如同豬食一般的食物,他五指緊攥住碗沿,眼中隱忍神色愈加明顯。

  似下定決心一般,他揚起頭,將那碗東西倒進嘴中,糊狀的米粥自嘴角溢出。

  隻是還未來得及咽下,那人便察覺到自己的牙齒似乎被什麽磕了一下,他緊皺眉頭,以為自己吃到了石子,便將硬物吐在手掌中查看。

  接著外頭昏暗的光線,他低頭靠近手裏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竟是個小指關節大小的木球。

  心下正疑惑,卻不料自己隻是微微用力,那木球便立刻碎裂,露出一卷紙條。

  他神情激動,幾乎是雙手顫抖地打開了那神秘的紙條,再反複看清紙上的字後,一行清淚自他黑紅斑駁,又汙濁不堪的臉上滑過,滴落在泥灰滿布的地上。

  隻見那紙上隻寫了六個個大字:“雲開即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