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 終南山練氣士
作者:文浩晚漁      更新:2020-12-28 05:51      字數:4197
  再說這個媳婦一向十分規矩,三從四德,牢記心中,整天躲在房中做女紅,這是合府上下都知道的。

  偏偏今天會冷毛灰裏爆出個熱栗子來,豈不是天大的奇事!洛陽縣令寧宏夫人袖中揣著一隻繡花鞋,匆匆趕進媳婦閨房,也不說話,就到床底下去數鞋子。

  這一數,鐵證如山,偏偏有一隻成單,跟袖子裏的一比,恰巧是原配的一雙。

  這還有什麽話好說呢?夫人兩眼一瞪,潑口大罵起來,心頭一火,嘴邊沒遮攔,什麽難聽的話都會脫口而出。

  媳婦呢,起初還有些雲裏霧裏,不知道初一十五,等到後來,把事情弄明白之後,自然也就不甘示弱了,心想我自從嫁到錢家,坐得正,立得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哪件事做得對不起你們錢家,要你這個做婆婆的這樣來糟蹋我?不行!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

  有什麽證據?你今天非要給我明明白白地擺出來不可。一隻繡花鞋,不好作數的。我好幾天不穿了,一直放在床底下,誰知道是怎麽回事?哪能這麽血口噴人,誣陷好人?不行!你今天不跟我說清楚,你也別想出這個房門。

  婆媳倆叮叮咚咚,就在房裏爭吵起來。正好,洛陽縣令寧宏做客回來,還沒進書房,就聽得後麵兩個女人在吵架,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凶,這可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趕緊到後麵相勸。這一勸,好比是往油鍋裏撒了一把鹽,愈發鬧得凶了。

  老夫人扯破臉皮不認人,拉住老男人就尋死尋活地鬧了起來。一會兒罵他老扒灰,死不要臉;一會兒罵他老無恥,不得好死。

  洛陽縣令寧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好左右招架,節節敗退,不知不覺之中,連胡子也被夫人拔去了一綹,看看苗頭不對,隻好狼狽不堪地逃回書房,叫來家中傭人一問,才知道是這麽一件事。

  洛陽縣令寧宏一聽,大吃一驚,頓時嚇得目瞪口呆,正想怎麽去跟夫人解釋解釋,那邊又有一個丫鬟神色慌張地奔來報告:“老爺,大事不好,少奶奶已經上吊死了。”

  打擊接二連三,弄得洛陽縣令寧宏措手不及,隻好在書房裏急得團團轉。

  老夫人手裏拿著一隻繡花鞋,氣勢洶洶,正在火頭上,跟她也沒啥好說的。怎麽辦?隻好先不去計較,吩咐手下人悄悄地將媳婦殯葬了再說,對外隻說是暴病身亡,然後再向上司請了一個月的假,在家養病。

  為啥?堂堂縣令大人臉上的胡子少掉了一綹,成何體統?倘若有人問起來,又怎麽交代呢?隻好先躲一躲再說。

  這天,洛陽縣令寧宏正在書房中唉聲歎氣,愁眉不展,忽然家人來稟報,說終南山練氣士智通法師求見。

  說起這個法師,幾年前前原是個書生,跟洛陽縣令寧宏朝夕相處,堪稱知己,後來看破紅塵,遁入山中,才很少見麵。

  如今縣令寧宏正在一籌莫展、無法排解之際,聽說來了這麽一位當年的同窗好友,自然是求之不得,於是馬上站起身,迎出門去。

  老朋友見麵,少不了一番寒暄,三句客套話一過,洛陽縣令寧宏忍不住就把自己的一肚子怨氣都倒了出來,到後來,感慨萬千地說:“唉,真人麵前不說假,我寧某人坐得正,立得直,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起子孫。

  今天怎麽會栽在這隻繡花鞋上,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捫心自問,寧某人算得是個清官。這些年來,也不知替黎民百姓審清了多少無頭案,怎麽一輪到自家,就成了一盆漿糊,再也理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了呢?”

  誰知道智通法師聽了這番話,沒有半句安慰,反倒仰天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智通法師又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話出來:“這麽說,那些無頭案你都審清楚了?”

  “這還有假?”洛陽縣令寧宏一想,不對呀,他這話中有話,看來還是有所指的呢,就也當真起來:“仁兄說出這種話來,大概是在外頭聽到什麽議論了吧?”

  “好,你既然不恥下問,我也和你一樣,來一個真人麵前不說假。就在前天,敝神廟來了個年紀輕輕的燒香客,在菩薩麵前痛哭流涕,呼天搶地,大喊冤枉。

  我上前一問,才知道他叫蔣瑜,為了一隻來曆不明的玉扇墜,你這位縣令大人硬說他跟隔壁的少婦通奸,他百般辯解,也是枉然,到頭來還是屈打成招。聽他前前後後這麽一說,這案情跟你縣令大人的遭遇不也是差不多的事嗎?

  他栽在一隻玉扇墜上,你栽在一隻繡花鞋上,都是有口難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事。當事人大聲喊冤,旁觀者卻覺得證據確鑿,事出有因,你說是不是?”

  這一說,洛陽縣令寧宏好比被人當頭澆了一盆涼水,起初有點惱火,過了一會卻反倒清醒過來,前前後後這麽一想,智通法師剛才這番話句句都在理上。

  想當初,蔣瑜在堂上口口聲聲喊冤枉,我是充耳不聞,以為人證物證俱在,豈容抵賴。如今事情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受冤枉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了。照這麽說來,自己過去經手的這麽多案子,是非曲直如何,也就很難說了。想到這裏,不覺嚇出一身冷汗來。

  智通法師見洛陽縣令寧宏沉默良久,麵有愧色,索性就再朝他頭上潑去第二盆涼水,他忽然長歎一聲,深有感觸地說:“練氣士我這些年雲遊四海,冷眼看這人生,實在令人可歎可笑。

  就說這官府審案吧,你這位大人以為是何等神聖莊嚴的事,其實卻跟台上做戲差不了多少。先說原告被告,為了打官司,都得去請訟師幫忙,擬定狀紙,誰想打贏官司,誰就得先在狀紙上下功夫,少不得咬文嚼字,反複推敲,無中生有,虛張聲勢。

  再請幾個平日裏相好的親戚朋友來做旁證,一句句,都是事先教好了的。還沒有上堂,雙方就各自在家排戲了,一個假扮做官,一個假扮原告,一個假扮被告,一句來,一句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盤了又盤,駁了又駁,非要把戲排得滾瓜爛熟,沒有一絲半毫的破綻,才敢上堂。

  再說官老爺接到這個案子,他也要先排一排戲的呀,你說是不是?能幹的官老爺是自己一個人在肚子裏排戲,把案情的來龍去脈,原告被告的狀詞,細細鋪排一番,該怎麽問,該怎麽駁,該怎麽判?未曾上堂,早已定了譜。

  有的官老爺要跟堂官商量的,那就更像是在排戲,一個盤駁,一個申訴;一個紅臉孔,一個白臉孔;一會兒嚴刑威逼,一會兒軟語利誘。總之,也是按照一定的戲路子,如此這般地排練下去。

  等到了公堂之上,旁人看看,多少威嚴,似乎開不得半句玩笑。其實呢,官府和原告被告這三方,也就不過是把各自排熟了的戲再搬到堂上來演一遍罷了。這場戲演下來,原告被告,誰勝誰負,全看各自的運氣。

  要是原告的戲路子正好跟官府的戲路子對上了,演來十分順暢,官府就覺得原告果然是個好人,大筆一揮,判他勝訴;要是陽差陰錯,這一次是被告的戲路子跟官府不謀而合,官府自然就覺得被告是好人,受了委屈,於是大筆一揮,判原告敗訴。如此看來,審案就像演戲,戲路子對不對,一半要靠運氣,萬一運氣不好,當事人就要吃冤枉官司,而當官的卻依然以為自己明鏡高懸,在造福黎民百姓呢,你說是不是這麽一回事?”

  智通法師這一番奇談怪論,表麵上看看是在說笑話,把個公堂當作戲台,把官府辦案視同串戲,何等荒誕不經,滑稽可笑!而骨子裏卻句句是金玉良言。

  隻是一般人沒有嚐過此中的甜酸苦辣,才體會不深,以為可笑。他洛陽縣令寧宏要是在半個月之前聽到這番議論,早就勃然大怒,嚴詞斥責了。

  不過今天卻大不一樣,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聽到這麽一番議論,隻覺得如雷灌耳,發人猛省!不錯,這話是有一番道理。

  書房裏出現一陣難堪的寂靜,洛陽縣令寧宏心中十分難受,不覺抬起頭來,輕輕問道:“照你這麽說來,是我冤枉了蔣瑜?”

  “是的,這就和嫂夫人冤枉了仁兄,是一個道理。”

  “那麽,你說這玉扇墜究竟怎麽會放到蔣瑜的書架上去的?”

  “哈哈,真人我隻會說禪,不會辦案,這辦案的事麽,自然還要靠仁兄您的聰明才智了。”

  智通法師避實就虛,打起哈哈來。

  洛陽縣令寧宏一想,竟也啞然失笑。是呀,想我堂堂縣令大人,尚且審不清,他一個局外之人,又不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哪裏知道這許多隱事?當即雙手一拱,真心誠意地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難得朋友敘談,就在舍下用飯吧。”

  “不不不,時候不早,我回廟還要趕幾十裏山路,這餐酒飯就留著仁兄破案之後,再來受用也不遲。”

  “好,快人快語。那就一言為定。兄弟一定盡力而為,既為自己辨白,也為百姓洗冤,借仁兄一句吉言,早日破案,請仁兄再來喝杯慶功酒。”

  智通法師雙手合十,稽首告辭,揚長而去。錢知府送走客人之後,又回到書房裏冥思苦想起來,先頭隻想一隻繡花鞋,如今又多出一隻玉扇墜來,這兩樣東西,都不長翅膀,怎麽會飛到不相幹的房間裏去呢?

  難道是鬼神作祟?洛陽縣令寧宏一向不信鬼神,自然不會偏執在這種地方。既然不是鬼神,又是誰呢?七想八想,洛陽縣令寧宏忽然心血來潮,動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來,當即眉飛色舞,神情振奮,連聲喊丫鬟。一麵請夫人到書房商量要事,一麵又吩咐家人在旁侍候。

  等到老夫人一進書房,洛陽縣令寧宏立刻就問:“你那天在這書房之中,尋到一隻繡花鞋。能不能告訴我是在哪裏尋見的?”

  老夫人一肚子怨氣,走過去指指床邊的壁縫,不陰不陽地說:“喏,就在這鬼地方。您塞得這麽隱蔽,自以為萬無一失,嘿嘿,偏偏就讓我看見了。這也叫老天的報應。”

  洛陽縣令寧宏也不與她爭執,隻是轉身對家人吩咐道:“你就拿把泥刀來,替我把這壁縫拆開來,看看裏麵到底有什麽鬼名堂?”

  家人拿泥刀來撬開一塊薄磚,向裏一望,說道:“這是個空心牆,什麽也沒有。”

  洛陽向遼寧號卻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奇就奇在空心牆上,今天一不做二不休,你就替我順著這個空心的通道往下拆吧。”

  家人將信將疑,繼續往下拆,才拆去幾塊磚,就聽得“索落落”一陣響,從牆洞裏竄出幾隻老鼠來。

  眾人一見老鼠,“哇”的一聲,也就什麽都明白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老鼠從少奶奶房裏銜來一隻繡花鞋,原本是想拖進洞去的,可惜這壁縫還嫌小了點,鞋子進不去,就不尷不尬地嵌在壁縫裏了。老夫人拿到這隻繡花鞋,打翻了一缸子醋,大鬧後院,害得少奶奶不明不白地上吊自殺。

  人死不能複生,從此讓活著的人後悔一輩子,內疚一輩子,這又是何苦呢?這一來,夫人後悔莫及,老淚縱橫,天一聲地一聲地哭個不停,反倒輪著洛陽縣令寧宏去勸她幾聲了。

  洛陽縣令寧宏一旦抓住了老鼠這個正犯,頓覺揚眉吐氣,精神振奮,再也顧不得自己臉上的胡須是否已經長全,就一迭聲吩咐手下,要升堂理案。到了堂上,別的事先擱一擱,又急如星火地要傳蔣瑜、趙玉吾兩人上堂。蔣、趙二人一到,洛陽縣令寧宏劈頭就問:“你們兩家,老鼠多不多?”他們二人弄得莫名其妙,卻異口同聲地說:“多,多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