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交代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34
  但饒是對雍黎算不得十分了解的沈慕,卻幾乎立刻便明白了雍黎眼中這絲憐憫的意思。

  雍黎是在憐憫賈立這不正常到近乎愚蠢的腦回路,是在憐憫他陳國數次以蓬勃的野心出兵叩關,卻終慘淡而回,最終也隻能任由有這麽些愚蠢的嘍囉們作出這些貽笑大方的把戲來。

  沈慕方才臉上刻意擠出的一點點溫和的笑意,此刻卻突然僵了僵,他那極其淺淡的笑,仿佛掛在臉上,而最終卻變成一絲絲略帶的苦澀。

  他苦澀地笑著,不想去想陳國三次兒戲般叩關上璋的決定是否正確,也不想去想這三次叩關最終皆以陳國慘敗為結局,到底是何緣由。

  他仿佛將雍黎方才略帶淡漠哂然的憐憫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隻開口道,“賈立說的話確實不妥當,他是是喝多了酒,此刻腦子大約還是不清楚的,宣陽殿下還請莫要與他計較。”

  沈慕仿佛也沒注意到自己這句話裏“莫要與他計較”幾個字的歧義,是莫要計較賈立當殿的刺殺之舉?還是莫要計較他的出言不遜?

  他隻靜靜看著雍黎,眼神坦蕩清明,隻是不知為何,竟然漸漸地卻讓雍黎看出了一絲羨慕。

  嗯?羨慕?

  雍黎覺得大約是自己看錯了,她並不了解沈慕,隻知道此人心智非凡,能力手段也是不錯的。她對沈慕的了解也隻是從各處渠道送來關於他的消息,盡管那些資料詳盡而不參雜任何他人的情緒判斷,甚至將沈慕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囊括了,但她從這所有的消息所有的資料上,對沈慕所作出的判斷,也隻是她基於那些事實,作出的她隻是自己的主觀的對沈慕的判斷。

  而他的真正性情如何,除了常年跟在他身邊的人能看出一二,大約便也隻有自己最清楚了。既然如此,誰又知道,他所表現出來的外象,是不是隻是他自己想讓別人看出的外象?而他真正的性情卻一直刻意深藏?

  雍黎又是一笑,語氣極其嘲諷,“莫要與他計較?”

  她一笑之後,不再看沈慕,而是去看地上那個賈立,照舊是目光悲憫,而神色淡漠的,“好啊!”

  她兩字一出,讓原本安靜的大殿內更加安靜了些。

  上璋還有幸留在殿內的幾位耆老眾臣皆齊齊一窒,不可思議地看向雍黎,心裏反複思忖著雍黎這兩個字的意思。

  好啊?

  這是原諒了陳國使團中人刺殺之事,不再與深究的意思?

  他們越是思忖越是覺得不對,這位看起來十分平易近人豁達大度的宣陽公主,哪裏就真的是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平易近人豁達大度的?

  隻是這般輕易地便鬆口,或許隻是為了兩國邦交,不願意將此事擱到明麵上來?

  上璋朝臣這邊想著,陳國使團那邊幾個還算說得上話地幾個重要人物,聽了雍黎這兩個字,也都齊齊鬆了口氣。

  離開陳國出使上璋之前,是誰說上璋這位宣陽公主是個難搞的人物的?甚至為了這個難搞的人物,他們甚至還特地花了個大半月時間,翻閱了能搜集到的那麽厚厚一摞關於這位身份不俗勢力強大的宣陽公主,這十幾年所經曆的大小事情。目的就是為了更多地了解這個傳說中的難搞的人物,也好在麵對麵交涉時,能夠知己知彼,不至於處在下風。

  隻是這傳說中性情殊異手段少有人能及的難搞人物,看起來也隻是風度尤其出眾些,也並未表現出什麽如傳說中那般非凡的實力來,甚至性情也還算得上和善。

  不過就是初初在青鸞鎮官驛因著和婉公主的幾句不妥當的話,她給了個下馬威,算是給陳國諸使見識到了她作為上璋代表之人的態度來。但後來一路同行回京,她一直呆在馬車裏,也不常能見得到她,甚至聽說中途還重重地病了一場。及至回到定安之後,她大約不再負責使團接待之事,更是一次都沒有露過麵。

  這般看來,這位宣陽公主,大約也不過如此嘛,看起來不過就是還未滿二十歲的姑娘家,哪裏有什麽難搞的?姑娘家臉皮子薄,大約不怎麽會與人激辯,更何況這件事情,又顧忌著兩國邦交,不敢將此事鬧大,故而才會有最後那鬆口一言?

  隻是他們一時卻都忘記了,當初去年陳國與上璋之戰,陳國最終是敗於誰手;他們忘記了,陳國戰敗兩國和談之時,上璋這邊主使是誰;他們更忘記了,陳國與上璋這場聯姻之約,到底是誰一手促成。

  而成安帝與雍寒山聽了她那兩字時,卻都不讚同地看過來,倒是一旁的黎賀朝雍黎看過來的目光中是帶著詢問的。

  雍黎卻並未看他們幾人,更沒有看滿殿上璋朝臣和陳國使臣各有所思的臉色,而是照舊淺笑著和善地波瀾不驚地慢慢開口,道,“我自然不會計較他對我地出言不遜,我隻計較他對我的出手刺殺。他今日刺殺行為,不論是在上璋還是在陳國,想必都是死罪一條,我何必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他的言辭之失?若不然,難道還能先將人打上幾棍,再殺了?那實在是太不饒人了,您說呢,禹王殿下?”

  她這話一出,滿店長楚朝臣齊齊鬆了口氣,皆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這位哪裏是那麽容易吃虧的主?不過鬆了口氣的同時卻也都齊齊為此事覺得為難,這事實在是不好解決啊。

  這事若是不深究,傷的不僅僅是璟王和宣陽公主的心,也不僅僅是璟王府華陽府的麵子,而是上璋一國國體尊嚴;而若是態度強硬地想要深究,那麽上璋與陳國之間的這場聯姻恐怕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妨礙,屆時兩方本就看起來不是很穩固的關係,大約便更會留下一個裂縫了吧。

  但成安帝與雍寒山卻具是鬆了口氣,他們可沒有上璋那些朝臣想得那麽多,他們也絕對不會站在陳國的立場上去想問題。上璋與陳國的邦交,若是不能存,破裂了便破裂了,也許兩國心思揭到明麵上反而更省心。

  但是,今日這事,查是一定要查的,鬧大了也是一定要鬧大的。

  成安帝與雍寒山自然比滿座其餘之人看得更加通透,其實此次聯姻,大約陳國比上璋更為重視,他們心裏已然清楚,陳國那兩位親王沈慕和沈蒙會為了這麽個可有可無的人,狠下心來破壞陳國與上璋的兩國邦交。

  陳國對於這場聯姻這樣不可舍的心理,大約沈慕與沈蒙也會對此有所讓步,來維持這段與上璋表麵的姻親關係。或許便衝著他們這樣的心理,上璋還能順勢多提出些要求來,陳國即便要討價還價一番,想必上璋也還是能再多收回些好處來的。

  反倒是陳國那群使臣,原本聽了雍黎那兩字,以為上璋不欲再深究,原本具微微放下的心,聽著她這兩句話之後又突然提了起來,這般不高不低地懸著,也實在是難受了。

  他們目光都先是在開口的雍黎身上落了落,清瘦頎長麵上帶笑的女子,那笑意看起來是溫和的,但仔細感受起來卻是極冷的,在這樣的目光籠罩下,陳國使臣都情不自禁地拉了拉衣襟。這位傳說中難搞的宣陽公主,這一鬆又一緊的放風箏般地手段,此刻看起來似乎確實有些難搞。

  “此事,璟王與宣陽是受害者,朕有心安撫。宣陽之言,若在情理之中,朕不會反駁。”上首成安帝突然開口,話卻是對沈慕和沈蒙方向說的,“那刺客結局如何,朕不關心,你們若想留他性命,自可向宣陽與璟王求情。而在朕這邊,朕隻需要貴國給朕一個解釋罷了。”

  成安帝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隻是他這話一出,雍寒山還是不動神色,雍黎卻朝成安帝瞥了一眼,挑了挑眉,暗罵了一聲狡猾奸詐的老狐狸。

  上璋朝臣都在心裏麵暗暗為皇帝陛下鼓了鼓掌,而陳國使臣,包括沈慕和沈蒙在內,目光都齊齊從雍黎身上移開去,瞧上上首今日看起來十分和善的皇帝陛下去了。

  這話的意思……

  這話的意思,大約是此事不會那麽善了了?

  想想也是,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的當殿刺殺,如何能善了?

  便是有心堵眾人之口,但這滿殿不隻有陳國使團中人,上璋百十官員並家眷,甚至還有宮中侍衛宮人數百,這麽多人的口,堵得過來麽?

  更何況此事的根源,原本也不是在上璋,而是在陳國。

  陳國使團中也不乏思維靈透的,其中便有沈慕,他當下便反應過來,這事要解決,無非就是兩個方麵,其一,給上璋璟王和宣陽公主一個交代;其二,給上璋一個交代。

  給雍寒山和雍黎一個交代,其實很容易,他們要的不過就是對賈立的處置。而給如成安帝所言,給上璋一個交代的話,那他想看的大約便是陳國的態度。

  陳國的態度……

  態度?嗬!我代表陳國像你隨便道個歉可好?

  沈慕心下鬱悶惱怒,麵上卻有苦笑神色,也不知是誰的鍋,此事終究還是需要他來善後。他不擔心成安帝獅子大開口,他反而擔心成安帝什麽都不說,像如今這樣,隻是親和地語氣大度地言辭端嚴地,僅僅隻是問他陳國要個態度。

  “自然是要給您和上璋一個交代,也一定會給璟王和宣陽公主一個結果。”沈慕頓了頓,又道,“今日是我陳國之故,我先僅代表我自己像您表達歉意,還是那句話,這事我們是一定會查的。但關係兩國邦交,此事應該更為謹慎,小王的意思,可兩國雙方各派人出來共同審理此事。”

  他指指地上的賈立,又道,“小王也可同意將此人暫押貴國天牢,但小王隻得一個要求,在其暫押天牢期間,我方也需得派兩個侍衛看守他。此言也並非是不信任貴國,但一切意外之事都起於不經意之間,如今這情況想必您也清楚,可不能再出什麽問題了。再說他終究是我陳國使團中人,小王也不是回護他,便是最終他須當一死,但在此期間,我也得保證他活著。”

  沈慕說完,便去看成安帝,他其實是還有餘下話沒說完的,而他壓在舌下沒有說出的話,其實也正是雍黎所想的。

  雍黎不是蠢人,成安帝與雍寒山也不是蠢人,這樣重要的國宴場合,膳房安排的酒水怎麽可能那麽烈,更何況殿中伺候的宮人皆是被專門訓練過的,有誰喝得多了,不對勁了皆會有所提醒,上前送上醒酒湯預備著。

  而這賈立僅喝了幾杯便醉到如此意識不清,將平素隱藏到心底的壓抑著的怨恨,就那麽不可控製地噴薄了出來,做出這等當殿刺殺的行為來?

  想想也覺得不可能啊!

  他若真的將兄長之死的怨恨全數歸結到自己身上,那自淮州到定安這一路上,在十數個驛館停駐住宿過,那麽多的機會,他完全可以找個最合適最防備鬆懈的時候出手,何必選了這麽個看起來最荒誕最不可思議的時間?

  那麽是誰在控製著他呢?他的背後正站著哪方的推手呢?

  是陳國?還是上璋?

  其實若真思考到這麽一個層麵,大約所有人都會懷疑,賈立此次刺殺行為背後是有上璋手筆,畢竟這事若鬧大了,上璋自然可名正言順地向陳國要求解釋,要求補償。

  沈慕也是這般想著的,他既然也有了這般懷疑,自然也想查個水落石出,自然也不願意做個冤大頭。隻是他卻想不明白,若此事真的是上璋在背後操控,那成安帝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他可不覺得上璋這位精明的帝王,想要的僅僅隻是一些可有可無的金銀賠款之類的補償。

  他這邊思緒翻覆,成安帝卻又開口,“禹王所言在理,此事自可這般安排。”

  他頓了頓,又道,“這事未最終塵埃落定之前,和婉公主與安王的婚儀大禮先略緩緩吧,想必孝王禹王兩位作為兄長,也不願妹妹因此受委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