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怨殺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181
  那裏他衣袖被拉開一條口子,玄色的衣衫已經有些洇濕,而鮮血也漸漸地順著他手臂流到指尖,再一滴滴落到地上。

  光滑如墨玉的金磚之上,鮮血漸漸積聚起來,形成了微微凸起的小小水窪,因著地上青灰色沉的金磚,看不出鮮血原本的顏色,隻聞得淡淡的血腥氣。

  雍黎上前一步,問,“父親受傷了?可嚴重?”

  雍寒山看她一眼,隻道“無礙”,卻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將受傷的手臂往雍黎看不見的方向讓了讓,他抬起頭,沒有去看已經被宮中侍衛拿下十數刀戟加身,壓跪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那個刺客,而是向對麵看過去,他目光冷厲地看向對麵沈蒙沈慕二人,一字字語聲寒凝,“貴國使者何故欲傷我女?還請兩位王爺給個交代!”

  沈蒙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下意識地側首往右側方向看過去,而一直略略站在他身後的沈慕卻幾步上前來,走到大殿中央。

  他先是拱手朝成安帝,以及雍寒山和雍黎分別施了一禮,方才開口道,“今日事發突然,也實在出乎我等意料,此人是我使團中人,職位亦不算低,卻不曾想到他竟有今日如此之舉。但無論如何,當殿出手傷人,令璟王受傷,令宣陽公主受驚,終歸是我與兄長約束核查不嚴之故,是我陳國的過錯,吾等也當盡力給陛下,璟王和宣陽公主一個滿意的交代。”

  他偏頭看了看伏在地上掙紮著的那人,那人名叫賈立,是陳國衛平縣賈惇伯之子。衛平縣伯十幾年前得了重病,治好後雖然保住了性命,卻殘了肢體,行動都需要人照顧,故而一直算是榮養在府,而偏偏衛平縣伯府陰盛陽衰,賈惇有六個姊妹,卻無一個兄弟,有八個女兒,卻偏偏隻得兩子。而當年賈惇重病之時,那兩子尚未長成,故而自那之後,衛平縣伯府再未能在朝中占得一席之地,漸漸地便沒落下去了。

  好在十來年後,賈惇的兩兩個兒子都算成才,長子賈複算是承了他父親的領軍之才,在帶兵打仗上頗有些天賦;而次子賈立卻是頗有些文采,經科舉舉仕,後入了禮部,短短幾年時間,便已經是禮部儀製司從五品的員外郎了,此次出使上璋他也在隨從人員部署中。

  沈慕卻突然目光一沉,此次出使的隨行人員皆是由禮部與鴻臚寺兩司敲定,將名單報到陛下那裏最終確認的,此間他與沈蒙雖同為主使,卻對隨行人員的安排並未插手分毫。

  一路上他也並未深思,多做排查,畢竟兩司同時選定的人,出問題的可能性不會大,然而此刻仔細想來,卻覺得這事情不對。按著道理來說,他們此次來上璋送親,雖說可能也帶有探查上璋局勢的不純目的,但到底不是來結怨的,既然如此,那賈立此人,根本不該出現在送親使團的隊伍中。

  賈立的兄長賈複,借著爵位蔭封入了軍隊,幾年摸爬滾打下來,原本也已經官至四品奉義中郎將,隻是去年卻死在了與上璋一戰的戰場上。

  這賈立自幼與兄長關係親密,賈複死後,他便心下怨恨,不止一次在親屬同僚麵前醉酒出言,將他兄長之死怪罪在上璋頭上,怪罪到當時上璋領軍主帥的雍黎頭上。

  按說顧忌這上璋與陳國的一二分顏麵,維持著兩個表麵上的和平友好相處的局麵,這樣一個人怎麽著也不該安排著隨使團一同過來,就像如今,他一二情緒未曾遮掩,憤而作出了這麽個刺殺的事情來,如今到了這樣難以收場的局麵。

  這賈立,到底是誰安排進來的呢?

  偏偏這一路他低調盡責,存在得十分順理成章,便是沈慕自己也一點沒有注意到他得異常,更是一點也不曾想過去核查核查他的情況。

  但已經到了這個局麵,多思無益,沈慕隻得暫時收了心神,先解決了如今這為難的場麵才是正理。

  他朝成安帝道,“隻是小王卻有些存疑,宮中護衛森嚴,侍衛便在殿外,當殿之中奮起殺人,隻需想想便知,這無疑是自尋死路,隻要腦子尚且有一點清楚,也不當有這般舉動。非是小王為從屬推脫幹係,我是不信他會愚蠢至此。小王覺得其中定有貓膩,陛下若信得過小王,可否將此人交予小王審問調查?小王定當給陛下,璟王和宣陽公主一個滿意的交代和處置。”

  沈慕此言要求其實說起來說合理也合理,說過分也過分,畢竟這人雖是陳國人,但想殺的卻是上璋位比親王的公主,而最終傷的又是上璋親王,上璋若就這麽輕而易舉得讓沈慕將人帶了回去,上璋大國得威嚴何在,一旦傳出去,豈不是讓諸從屬小國生輕視之心?

  成安帝,雍寒山和雍黎都沒有說話,他們雖彼此之間並無溝通,卻皆明白,這人自然不能讓出去。

  滿殿一時寂靜,沈慕話畢卻一直每人回答,一時有些尷尬。

  上麵隨同侍衛一起護衛在成安帝身前黎賀卻突然想說什麽,腳下有些微錯步上前得意思,但最終在目光觸及到雍黎此刻不似從前始終含笑,而是帶著霜寒得冷厲得目光之時,停了停,止住了欲待說出口的話。

  “禹王此要求,不覺得過分了些?”

  說話的是雍黎,她見著雍寒山右臂上的鮮血還在往下滴,皺了皺眉,方才成安帝已經讓人去請禦醫了,但禦醫過來大約還要些時候,她便伸手扯了自己白色裏衣的袖子,走到雍寒山身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先簡單的替他止了血裹住了傷口。

  她手下包紮得利落,動作行雲流水,顯然是做慣了的,隻是說話時,仍舊實在專心致誌於自己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也未曾看向沈慕。

  沈慕還待想說什麽,那邊被壓製住的賈立突然劇烈地掙紮了起來,他有些費力地抬頭朝雍黎這邊看過來,這一番折騰之後,他的酒大約醒了些,方才混亂刺殺時蒙昧不清的眼神,此刻已經漸漸有些清明。

  “呸!”他看到雍黎的時候,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憤怒,即便離得很遠,他卻還是費力朝雍黎方向狠狠地唾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仿佛這般能將自己心裏的怨恨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仍然覺得不夠,他一邊掙紮著一邊破口大罵,“你這惡毒的賤人,你滅我陳軍,殺我兄長,我要殺了你!你去死,去死……唔唔……”

  旁邊一個侍衛看她罵的不像樣子,怕陛下動怒,隨便伸手扯了一塊布將那人嘴巴堵了起來,他那激烈的大罵聲,頓時便被堵在了喉嚨裏,隻發出“唔唔”含混不清的聲音。

  雍黎卻揮揮手,淡淡道,“讓他說。”

  那侍衛看了雍黎一眼,又看了成安帝一眼,很聽話地將那堵著賈立嘴巴的布塊又扯了下來。大約是他動作太粗魯了些,布塊被扯下來,那賈立似乎被嗆著了,頓時咳得天翻地覆,也顧不得繼續破口大罵。

  雍黎其實方才卻是有些蒙的,雖說她這些年行事手段算不得溫和,大約明裏暗裏得罪過的人也不少,更何況,各國想殺她的更多,也遠遠也不隻是她得罪過的那些人。

  隻是這人是誰,他的兄長又是誰,她卻是一點也沒反應過來。

  聽他語氣,仿佛是自己殺了他的兄長,或者是他的兄長因自己而死,這人是報仇來的?

  “不知這位在你陳國是何身份?”雍黎想不明白,便直接開口問沈慕,“恕我記性不好,我這人雖說大約也不是什麽良善之人,結怨的人也不少,但實在記不得,何時與這位結了仇怨,得他如此不惜此身隻想置我於死地的?”

  畢竟當初兩國戰事是陳國先挑起的,沈慕還在思索著該如何解釋賈立的身份,那方才咳得天翻地覆的賈立,突然啞著嗓子,又厲聲一字字咬牙切齒,恨道,“我兄長是陳國奉義中郎將,去年雁元關一戰,死在你上璋手中!宣陽公主,嗬,宣陽公主,你莫裝作不知道,那一戰,你是上璋主帥!”

  他這話,雍黎聽到後,若非是她自持風度,又場合不對,她實在是想翻個白眼了。

  那場戰役,上璋軍隊名義上的主帥正是雍黎,她當時擔著主帥之名,做的確是軍師之職,一應大小戰役安排皆是徐圖居中上令下達。那次陳國叩關而來,單是雍黎這邊與陳**隊的大小戰役也有十幾場,陳**隊上下大小將領也有數十人,那賈複不過是陳軍中的一個小小的中郎將,她哪裏記得這麽一個人?

  再說,去年上璋與陳國之戰,與十年前一樣,本身就是他陳國野心不足,挑起的戰火,上璋不過是反擊自保而已,那賈立的兄長死在戰場上,如何能怪得了上璋?他竟然如此恬不知恥地有臉將他兄長之死地怨怒加諸於自己頭上?

  說起陳國,說起去年那一戰,雍黎覺得他陳國他沈氏皇族實在是個奇葩,或者說沈氏皇族如今這一朝實在是個奇葩。

  如今的陳帝在位已經二十四年,除了近些年越發昏庸之外,這麽多年也實在不安分得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得二十四年,他已經操控著陳國主動對上璋發動過三次大規模的戰爭,幾乎每隔九年十年便是一次。

  第一次是二十一年前,陳帝即位的第三年,當時上璋主帥是雍寒山,便是上半年在元銘宮內,雍寒山對雍黎所說的當年以慘絕手段覆沒陳軍的舊事;第二次是在十年前,那次是華陽長公主黎纓絡為主帥,那次平野之亂,雍黎失去了母親、長兄和長姐,自此一生不得安寧,也背負著本不該屬於她的重擔。

  而最後一次,便是去年雁元關之戰,陳國再次帥十萬大軍攻襲雁元關,又以一萬大軍聲東擊西攻向平野,雍寒山當時以為陳軍主力仍是在平野,便帥平皋軍直接奔赴平野,但到了那邊才知道,是陳國使得聲東擊西之計。好在雍黎早些時候也帥華陽軍趕赴雁元關,後又有輕車簡騎過去雁元關相助雍黎的徐圖,最終才算沒能讓陳國得逞。

  這般看來,也實在是巧合了,陳國發動的三次戰爭,三次對上的都是璟王府,也三次敗於璟王府之手。

  雍黎雖之前未曾深想過,但其實這樣的巧合早在民間百姓中流傳開來,隻是她也沒得機會聽到過,百姓在傳璟王府神勇的同時,除了哀歎一聲早逝的華陽長公主和兩位世子郡主之外,說得更多的,大約便也就是“陳國時運不濟終是克於璟王府之手”“上璋有璟王府坐鎮,終究不能讓野心勃勃的陳國得手”之類的話來。

  其實若說是陳國時運不濟,也許確實是有那麽幾分運氣不好的原因在裏麵,但雍黎卻覺得,陳國式微,陳帝空有野心,其實卻沒有吞並上璋的實力。

  但是陳帝若真是如傳說中的昏庸,那能如此不動腦子地,就那般輕而易舉地發動起對上璋地戰爭來,也確實是可以解釋了。

  “那又如何?雁元關之戰起因,照舊是你陳國叩關之故?你這般將你兄長之死,全然推到我頭上來,也實在是奇了。”

  雍黎忽地輕輕一笑,語聲卻十分淡漠,她照舊波瀾不驚地朝那人看過去,目光中竟然還帶了些微微的憐憫。

  憐憫?

  一直站在雍黎對麵的沈慕自然捕捉到她眼中的這絲毫不掩飾的憐憫,按說若這憐憫真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憐憫”,那這樣的情緒落在這樣的場合確實是有些怪異了。

  但饒是對雍黎算不得十分了解的沈慕,卻幾乎立刻便明白了雍黎眼中這絲憐憫的意思。

  雍黎是在憐憫賈立這不正常到近乎愚蠢的腦回路,是在憐憫他陳國數次以蓬勃的野心出兵叩關,卻終慘淡而回,最終也隻能任由有這麽些愚蠢的嘍囉們作出這些貽笑大方的把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