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擁抱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82
  “解釋什麽,也沒什麽好解釋的。”雍寒山道,“當年的事情,我便是到如今也確實還不能給你一個解釋。”

  他道,“至於其他的事情,也沒有什麽解釋的必要,便是與你解釋了,又能有什麽用,終歸那些事,也有我的錯……”

  雍黎微微歎息,她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確實,怨恨了本該最親近的人十年,這十年,不過就是因為他無法解釋的一件事情,他卻自始至終都誤會著他的初心,而一朝當那沉積了多年怨憤被一束光照著,慢慢地破開了一個口子。

  雍黎想著,大約她該存幾分信任,存幾分期待,去等最終的結果,也等他能給自己給九泉之下母親一個解釋的時候。那時候,一切真相大白,或許也終不是如今這般情狀。

  “對不起……”

  雍黎的聲音有些低,散在夜風裏,有些模糊不清,雍寒山沒聽清楚,抬頭看她,問,“你說什麽?”

  雍黎將方才刻意避開去看亭子下幽曇的目光收回來,慢慢地深刻而凝定地看著雍寒山,她一字字,似乎帶上了往日的一絲由內心而生的孺慕,她道,“爹爹,對不起。”

  雍寒山一窒,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雍黎。

  她喚他爹爹。

  他的女兒,喚自己爹爹。

  當年事後,雍黎於深恨中醒來,她斂下怨怒地目光,卻以最冷漠平靜的語氣,喚他父王,喚他父親,卻從未再如年幼時,帶著小兒女嬌憨親近的語氣,喚過他一聲爹爹。

  而如今這個暌違的十年的,曾經最為親近的稱呼,有一日竟再失而複得,雍寒山覺得此生大約也再沒什麽奢望了。

  雍寒山覺得仿佛有什麽湧上心頭,一瞬間如於冰天雪地中尋得一處暖身的火種,如在沙漠無垠中偶得一汪清泉,他覺得他是要哭了。

  他微微仰頭,卻聽得雍黎繼續道,“我還是在等您給我那個答案,但我卻決定給您幾分信任,我相信,當年的事情必有緣由,我相信您與母親之情深,如何能在她深陷險境而決然背棄?”

  她道,“但是,這麽多年也唯有那一件事,讓我輾轉不解,欲求真相。除此之外,我細數這許多年景狀,您如何有一絲一毫的過錯?又如何有一絲一毫對不住我和母親的地方?”

  她道,“我今忽然醒悟,之前種種,我當與您道聲歉,還望您,莫要放在心上。”

  她話畢,一笑宛然。

  由心而發的這幾句話,雍黎說得平靜,卻真切。

  她未曾徹徹底底地原諒他,卻已然願意去相信他。

  雍寒山卻真的哭了,往日裏芝蘭玉樹深穩昭明氣度的男子,也曾鐵血沙場刀劍飲血的漢子,卻因雍黎這幾句話哭了。

  一顆晶瑩的淚珠自他眼角滑落,他下意識地舉起袖子去擦,雍黎已然伸手過去,將一方帕子按在他眼角。

  雍寒山慌慌忙忙伸手去接帕子,雍黎鬆開,見她父親有些局促模樣,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十年未曾好生相處,這段暌違了十年的父女親情,她亦不知該如何去彌補。

  而她已非從前幼時的她,從前嬌憨明媚的那個她已然不在,她也再做不到從前那樣小兒女般的情狀;而雍寒山大約也非從前的他,從前他父女親密無間,他最是寵愛這個小女兒,時常一見便將她抱在懷裏不放下,便是吃飯看書,甚至與府官議事時也總將她抱在膝上。

  但如今,一切還是回不到從前了。

  雍黎臉上刻意帶出的笑意卻突然暗淡了下去,她站了站,終還是往前走了兩步,微微彎腰探身,抱了抱雍寒山。

  她輕輕道,“阿爹,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我共勉。”

  雍寒山再次僵住了,他的肩膀虛虛攏在女兒纖弱的懷裏,這懷抱看似柔弱,卻堅毅而寬廣,那肩膀看似單薄,卻早已挑下本不是她該調下的命運給予她的重擔,雍寒山側首看著垂在他肩上的衣袖,微微動了動頭,卻覺得這大約也是一方天地。

  這是一個保護與被保護的姿態,原本該是作為父親的自己該做的事情,卻終是他先得到了。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雍黎的背,輕而緩,一如幼時哄她睡覺模樣。

  這對父女的擁抱短暫而平靜,不過瞬息之間,一觸便各自放開。

  雍黎退了兩步,心下有些赧然,她看著雍寒山麵上卻狀似無意,她一貫平靜,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

  ………………………………

  次日上午雍黎便進了宮,其實按說沒什麽事情地話,她完全可以晚上宮宴之前過去便行。但成安帝昨日早早的讓人傳了信來,讓她中秋這日早些進宮,也沒說什麽事情。

  而今日一早,雍黎方起來,雍寒山那邊便來人傳話,說王爺請公主過去用早膳。

  雍黎原本還以為,雖經昨晚之事,他父女二人也不一定會能相處自如,照舊從前毫無隔閡的模樣。她其實也是有些別扭昨日她自己完全不同以往的言行,總覺得見著她父親時,大約還是會有些尷尬的。

  而雍寒山卻仿佛毫不在意,他見著雍黎過來,很平靜很自如地招呼雍黎過來用早膳。餐桌上雍寒山也很隨意地與雍黎談及各種話題,雍黎刻意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是真的高興,便偶爾也搭幾句腔,一頓飯吃得還算圓滿。

  早膳後雍寒山自去忙他地公務去了,雍黎卻直接進了宮。

  到宮裏果然也沒什麽事情,雍黎卻在太後那裏遇到了傳說中病了許久不見人的皇後鄭氏。

  據說自黎賢死後,她便有些身體不適,然後一直沒有痊愈,後來更是纏綿病榻,有段時間連床都起不來。直到黎賀加封親王之後,她才漸漸好了些,又調養了兩個月,現在才算好些,也能出來走動了。

  雍黎看鄭皇後的模樣,果然是有幾分形容枯槁,似乎比年前更老了許多,饒是厚厚的胭脂水粉也遮蓋不住她滿臉的疲累和蠟黃。

  據說自鄭皇後病了之後,後宮管束之權便被收了回來,成安帝先是說勞動太後一些時日代為約束後宮。後來太後說阮妃德才兼備,加封貴妃,可代為管理後宮,然後這後宮管束之權,如今便落在了這位入宮多年新晉的,家世並不如何顯耀的貴妃身上。

  成安帝後宮算是比較簡單的,原本除了皇後之外,四妃一個都沒有,隻有幾個入宮多年或者皇帝潛邸時便跟著的,熬了多年才到妃位上,餘下不起眼的妃嬪,加起來滿打滿算也不過才二十來個。

  按說成安帝在位二十多年,身邊來來去去也有幾十個女子了,為何到如今這年歲,自始至終也就隻有皇後所出的兩子一女,而其餘一眾妃嬪卻是一個孩子也沒有?甚至連懷孕之後卻流產的事情也沒有聽說過。

  曾經也有過流言,說皇後善妒,宮中妃嬪無孕,全因皇後一手操控,凡進宮女子早在侍寢前便皆被下了絕育的藥物。這流言,雍黎是不信的,便是鄭皇後的手段再高妙,成安帝也不是蠢人,如何一絲發現不了?再說,照她所知的鄭皇後,看起來便是有些手段,也不過就是些小打小鬧,還不得她放在心上的手段。

  也有流言說,是皇帝陛下鍾愛皇後,一生深愛鍾情,既然不能許之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便許此生無異出之子。這話聽到雍黎耳朵裏的時候,雍黎嗤笑一聲,一生鍾愛?那大約皇帝陛下得先換個腦子了……

  她這邊思緒飄得遠了,太後卻突然喚她,雍黎回過神來,笑問何事。

  太後摸摸她一頭秀發,緞子似的,覺得心裏舒坦了些,便道,“我記得三微月從前便不喜歡皇後,如今瞧你樣子,似乎完全不將她放在眼裏了?”

  太後自從知道鄭皇後不貞,生了非皇帝親子的黎賢之後,對鄭皇後的態度明顯冷淡了許多。從前成安帝對鄭皇後一向冷遇,她有時候看不過去,覺得畢竟是皇後,就算皇帝不喜歡,好歹要也要維護她一兩分國母尊榮,還曾勸說過成安帝兩次。

  如今既然知道真相,她如何還能對鄭皇後如從前,不冷麵相待已經是不錯了。要不是皇帝另有安排,暫時還不能廢後,太後怕是早不願見這個女人了。

  因著鄭皇後之故,太後如今對黎賀黎貞也有些芥蒂,她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成安帝,想確認這二人是否是皇帝親子,但成安帝卻語焉不詳,也沒給個確定的答案。

  雍黎見她家外祖母也是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道,“幼年時心思簡單純澈,放不下那許多事,故而能看出許多成年之後看不出的事情來。所以我自幼便不喜歡她的為人,不喜歡她的品性,更不喜歡她的行事手段。”

  雍黎沒說,她這麽多年查到許多牽扯到母親的人和事,也有事情牽扯到鄭皇後,也有些微證據表明鄭皇後與當年雍氏二子謀逆之事有關。

  隻是那些證據不算明朗,而那些事情雖與她如今所謀之事有些牽扯,卻並非是亟待追查的事情,但雍黎便是不用證據也能推測出一二分。母親與父王之間隔閡,母親憤而離京之事,其中大約也有鄭氏的幾分手筆。

  所以雍黎對鄭氏的厭惡惡心,確實是積年愈深了。

  “確實。”太後點點頭,又囑咐道,“你往後來宮裏時,避著她些,能不打交道便不打交道吧,這樣對你好。”

  “我知道的,您放心。”雍黎笑道,“再說,哪裏需要我避著她,她該好生避開我才是。”

  “你呀。”太後笑起來,戳戳捏捏她的臉頰,不放心地又囑咐了句,“你記著我的話,她在宮裏這麽多年,也不是簡單的,多注意點是為你好。”

  雍黎點頭,外麵阿箬卻進來傳報,說是貴妃鍾氏過來給太後請安。

  太後本想與雍黎單獨再說說話,這會兒並不想見她,正欲讓阿箬打發了她,讓她午後再過來。

  雍黎卻攔住了,道,“鍾貴妃從前不顯,我與她統共也沒打過幾次照麵,既然如今是鍾貴妃打理後宮,我也該見見。”

  她朝太後狡然一笑,帶著些玩笑語氣,“不然往後我來宮裏時,缺了什麽短了什麽,沒人與我去辦怎麽辦?”

  雍黎這話自然是玩笑,畢竟作為宮女內侍們眼中陛下與太後都寵愛異常的宣陽公主,她若在宮裏,她的元銘宮,滿宮裏有誰敢短缺一二的?便是從前皇後掌權的時候,她也沒因短缺什麽而專門與皇後去打個交道。

  畢竟有太後在,一向在宮裏時,她想到的沒想到的太後都給她想到了,便是太後有一二沒顧及到的,阿箬也早早地給她安排了。

  太後笑道,“你若少什麽,隻管來我這裏要好了,哪裏用得著她?”

  她便說著,又向阿箬道,“罷了,你將人請進來吧。今日宮宴,她是頭一回操辦,更何況又是宴請陳國使團的重大宴會,許多地方,該增的該減的,與慣例又有些不同,大約許多事情她自己拿不準主意。”

  不多時,鍾貴妃自門外進來,上前來見了禮,得了太後賜座才在下手揀了一張椅子坐了。

  鍾氏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子,一身家常半舊的衣裳,鬢發上也並無太多繁麗首飾,清淡簡單地斜插了兩隻祖母綠的簪子,另一側卻簪了一朵顏色鮮麗的木芙蓉,看起來更添加了幾分麗色。

  鍾氏如今也有近四十歲了,饒是平時注意保養,也總難阻時間催人老,但她看起來卻似乎是個樂觀明朗的女子,與宮裏有些明明一把年紀,還刻意做的豔麗裝扮嬌媚容色以求陛下垂憐的一些女子不同,她坦然地接受著她地年齡,她的妝容衣飾言行也並無半分出格。

  雍黎瞧過去,見她始終麵上帶笑,她那笑意不同尋常內宮女子或含羞帶怯或溫柔嬌媚的模樣,反而瞧來有一種爽利輕快的明麗。

  鍾氏容色並不算十分的美麗,在宮中美得各有千秋的那些女子中隻能算是中等,偏生她的笑卻很讓人覺得舒服,也很容易讓人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