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邀賞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54
  一語定,驚雷生。

  西方天空雲層之中有雷電閃耀而起,破開雲層,那一線天光,忽明又暗。

  今日天色本就不是十分晴好,時常也有些烏雲飄過,不過就是遠方天空偶爾明滅的一聲電閃雷鳴,並未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他二人當世之英傑,同盟一諾,上應天象。

  雍黎緩緩地伸出手,輕輕觸上他的手指,一握又鬆開,他的指尖清涼,觸手如一塊溫潤的玉。她看著他,方才那同行一問,其實不過就是臨時起意,而謝岑這一應諾,鎮定平靜,卻似乎在意料之外了。

  不過終究語出坦然,謝岑抬頭迎上她的目光,二人相視一笑,今日之約就此達成。

  他二人皆是神色冷靜平淡,仿佛這清清淡淡的一請一應,不過是想要雨後泛舟,山上踏春,或是烹茶煮酒共飲一醉,而不是謀圖一國的盟約。

  既已心知肚明,便也不必再深談太多,畢竟,有些同盟之約,不必流於紙上,交以信物,一應一答已是一諾重於泰山,堅不可摧。

  雍黎伸手一引,也不再談此話題,隻道,“你難得來我府上,我這園子是大家所建,也頗有幾處能看得過去的好景致,你上次過來還是做夜客行,怕是也沒瞧出什麽好精致,不知今日可有興致一遊?”

  “卻之不恭。”謝岑走到她身側,絲毫沒有客氣的樣子,“早聽說過‘千古高風’這座在整個上璋乃至各國也排得上號的園子,更是建築大家石淳子地得意之作,想來不同尋常之處也非常人所能想象,自然想見識一番,往後我若想修個園子,大約也能借鑒一二。”

  “你想修園子?”雍黎聽他那話,奇異地想得直了些,以為他是當真想要修個園子,便道,“你若是想要修園子,我倒是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人。我認識一人,師從園林大師方冶之,也是這方麵的好手,更巧的他恰是長楚人,你若想要建園子找他倒是方便。”

  謝岑倒是沒想到她腦回路這麽直,有些好笑地順著她的話接下去,“你說的是姚孟真?”

  “你知道他?”

  雍黎詫異,姚孟真其實也是未晏所屬,是東嵐策駐陳國的所屬,按理來說,未晏那麽多人,雍黎也不定個個都記得,更何況未晏內部各部關係錯綜複雜,特別是司長楚陳國兩國事的東嵐策組織架構更是繁複,她哪裏有那麽多精力去記得那麽多人,更何況姚孟真所處的部門不過事涉工涉商,還非東嵐策最重要的攝兩國朝局的支脈。

  雍黎之所以知道姚孟真主要還是因為他的名號,或者說是他師父方冶之的名聲。畢竟石淳子與方冶之是上一代於園林建築一道並稱的人物,後輩能企及者已然不多,出師於方冶之的姚孟真已是此道難得的人才,而且此人不光精通園林建築一道,於機關暗道一途的設計能力也十分出眾。隻是他在這方麵的能力,除了她除了未晏,外麵知道的人幾乎是少之又少了。

  謝岑點頭,“園林大師方冶之亡故後,他這唯一傳以衣缽的弟子自然更受世人追捧,姚孟真在長楚園林建築一道也是頗有幾分名號的,前兩年工部還曾延請他,不過這人性格古怪,並沒有出山的想法,工部數次延請均無果。”

  “他那人是有些傲氣,不過我與他有些交情,你若要建園子,我與他知會一聲,他大概是不會不允的。”雍黎隨意道。

  “那好,以後若有需要,定然向你開口,也借著你的麵子去請一請這建築大才。”

  二人一邊走一邊閑聊,倒真是幾分閑散自如的親昵模樣。

  確實自從那日二人徹談之後,雍黎算是解了些心結,他們之間關係,於潛移默化中已有了改變,至少雍黎是心中清明了許多,那些猜忌隔閡也多被她刻意擯棄。隻是她仍舊需要一些時間,去將這“刻意”逐漸變成習慣,逐漸變成內心的別無他想。

  從西邊過來時,正路過臨半隱湖的清疏閣,高樓百尺,於下仰觀,幾入雲霄。

  謝岑於其下微微仰頭,瞧著高聳的清疏閣,輕輕笑道,“尚記得那日晚間與你在清疏閣中的事,當時夜色朦朧,有逢府中護衛驚動,倒是沒注意這座高閣。那時卻不曾想,今日卻能在在主人陪同下,正大光明地在此處賞一賞這清疏閣的全貌。”

  “那日府中有人潛入,故而驚動護衛,你當時來的實在是不湊巧。”雍黎笑道,“可願再進去一遊?於最高處俯瞰,千古高風滿園景致盡收眼底,也十分壯麗疏闊。”

  “自然願意,但是……沒有不便之處?”謝岑問。

  他自然知道一般王公貴族之家修個園子什麽的,布局景致各有章法,更何況是璟王府這種權勢地位超然的府邸,府內守衛森嚴,大約府裏的布局也是機密,這高處俯瞰,大約能將整個府邸盡收眼底,若與外人瞧見,豈不是威脅到王府安危。

  “沒什麽不便的。”雍黎自然明白他意思,“既然已與你許同盟之約,怎能不信任你?更何況,我這園子雖是石淳子親自設計建造,但其中也有母親手筆,其許多精絕之處可不是表麵能看出來的,更何況,若真讓人隨隨便便拿到個平麵布局圖便能危害我這園子安全,那也太小瞧我,太小巧我璟王府的防衛了。”

  雍黎說的隨意,但卻自有一種傲氣,這種傲氣若非經年養成的深厚自信與實力,怕也難得一二。

  謝岑卻知道,她有那個底氣,也有那個實力。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便上去走走吧,也讓我好生瞧瞧你這園子的別樣風光。”

  守著清疏閣的小廝見了雍黎過來,忙上前來迎接,雍黎卻隨手打發了人,親自引著謝岑進了清疏閣。

  清疏閣高七層,加上三層與四層之間的一個暗層,其實應該是有八層的。

  清疏閣其實原本也沒什麽實質性的大作用,大約從前華陽長公主在的時候,還喜歡與雍寒山一同在此處讀書賞景,或者興致來了在最高處擺席宴客,邀了相好的朋友開些酒會詩社什麽的。

  但雍黎除了最初那兩年心神俱傷,每每發作無以寄托,便常一個人躲在三樓暗層裏繪天下山川圖,其餘時候便很少往這邊走了。

  所以如今的清疏閣大多是擺放些府裏收藏的名家字畫,印鑒,玩器,或者各種大家製作的樂器等物。

  他們二人一層層爬上去,但見著每一層格局相同,但屋內布局擺設和用途都各有不同,謝岑似乎都頗有興致,雍黎也很有主人風範地帶著他一層層挨個看過去。

  第二層收藏了不少字畫,數量挺多,卻比較雜,曆代各朝的名家字畫都有,也有華陽長公主和無懷先生從前的的字畫,甚至還有皇帝陛下的幾篇墨寶。謝岑於書畫一道鑒賞地能力也不凡,隻走了一圈,粗粗看了看展開掛在牆上的那些字畫,便知雍黎這收藏的一屋子,且不說其藝術價值,隻說這些字畫的價格,單是其西邊中間掛著的兩幅便何止萬金。

  謝岑也喜好書畫一道,他自己府裏也是收藏了些字畫的,但比起雍黎這裏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他笑道,“你這些字畫已非價格可衡量了,隨隨便便放在這裏,也不怕失了竊……”

  他略停了停,又笑道,“不過你這王府外鬆內緊,守衛森嚴如此,想來也不可能有失竊一說。”

  “璟王府數代傳承下來的字畫大多在這裏了,我祖父又是個喜歡收藏的,他這些年四處遊曆也得了不少好珍貴的字畫,你看那邊那幅《深山夜宿圖》,是三百年前長楚書畫大家王秋嶽的真跡,前兩年祖父在長楚南方一代遊曆時借宿在一戶農家時偶然發現的,那戶農家不識好物,也說不清這東西是哪裏來的。祖父看到時,那戶人家的女兒正從牆角掏出這副畫準備用來糊窗戶,若非祖父恰好發現買了回來,又親自修補了缺損破壞的地方,這一代大家的墨寶便當真要毀於無知愚民之手了了。”雍黎指指後麵牆壁上掛著的一副畫,簡單地解釋了那幅畫的來曆。

  謝岑順勢看過去,仔細看了兩眼,那《深山夜宿圖》確實是王秋嶽的真跡,這位書畫大家王秋嶽存世的書法作品卻不少,但畫作不多,這副《深山夜宿圖》但若放在今日確實有很大的研究價值。

  但謝岑的目光卻被旁邊一副《飛瀑流澗圖》所吸引,那幅圖雖題名《飛瀑流澗圖》卻不僅僅是狀山水。

  數尺長卷之上,流瀑如自雲間而來,飛瀉而下,激蕩層疊,墜入空穀,其間磅礴氣勢,有千裏奔騰之壯闊,耳畔也似有飛瀑流澗之怒吼滔滔。而紙上千裏瀑布之前,畫麵正中,卻有一人引劍而舞。

  於那為整個畫作主體的磅礴瀑布之前,那舞劍的人影不過幾筆簡單勾勒而出,但瞧起來卻卻讓人一眼分明,那是個女子,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持劍迎山風而舞,其劍意非凡,風度卓然,自幼尋常女子難得的朗然意氣。

  謝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隻這幾筆,卻勾勒出了一個讓畫麵更加栩栩如生的形象,作此畫之人筆下功力不凡。

  雍黎也注意到他停在這幅畫上看了許久,目嘴唇微微抿起,也看著那幅畫許久,最終目光也落在畫中舞劍的那人身上,忽然淡淡開口,道,“這是我母親的遺作,畫中那女孩子,是我長姐。”

  謝岑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過頭去看她,他是聽說過雍黎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的,不過璟王府的這兩個傑出的後代,卻都同與華陽長公主犧牲於十年前與陳國的那場戰亂中了。

  雍黎又道,似在解釋,但她神情卻平淡極了,“姐姐自幼習武,於劍術一道的造詣怕是兄長也比不上。這大約是十四年前,恰逢姐姐生辰,一家人同遊雁山時於觀瀑台小憩,姐姐來了興致於瀑布下舞劍,母親瞧了姐姐風姿當即便畫了下來,這幅畫姐姐十分珍重喜歡,一直掛在書房,直到後來……我到底偷偷留了下來,後來便藏在這清疏閣裏了。”

  聽她此言,謝岑麵上笑意微微散去,他再次仔細瞧著那畫許久,忽道,“華陽長公主比例不凡,細微之處當世大家或不能比。而令姐……也實在時絕代風華,非尋常女子可比之一二。”

  “長兄長姐確實是世間難得的英傑,若他們尚在,大約我也不會成為如今的我了……”雍黎這兩句話本該是低沉之意,但她說來卻十分清淡平和。

  若母親還在,若長兄長姐還在,她不必背負深仇,時時籌謀布局找尋真相;華陽府和璟王府自有長兄長姐一肩擔之,她自然可一世無憂,如今也不必她來苦苦支撐。

  “不說這個了。”雍黎笑起來,“從二樓這邊看,尚有一處絕妙景致,你過來看看。”

  謝岑自然也不願她深想,卻更不願她壓下對往日追憶的深痛,刻意換上一副笑臉,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照舊談笑如常。

  但偏偏雍黎真的看起來一切如常,她拉著謝岑往西邊去了。

  開了西邊的門,外麵正看到半隱湖,從這邊角度看過去,半隱湖恰如斜臥的琵琶,映著夕陽,風起時湖麵波光粼粼,如琵琶之上鍍著金粉。而更絕妙的是,湖心處有長廊連起的一閣一樓,在這邊二樓低矮的角度看過去又極似一床橫臥的仲尼式古琴。

  雍黎靠著欄杆,指給他看,“那湖心的一閣一樓隻有在此處才能看出古琴形狀,若在高些或矮些的地方也都看不分明,目前從前稱此景為‘雅樂同生’。”

  眼前少女烏黑長發高高挽起,隻有鬢邊一兩縷隨風飄飛,她望著遠處某處目色幽深,那幽深目色裏的通透與靈慧,仿佛隻那一眼便能將一切看透。

  夕陽斜斜地照過來,照的她的身影透過背後洞開的門扇長長拉進屋內,照的她眉目臉頰都似鍍上了一層金光,照的她斜陽暮色裏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