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承諾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64
  雍黎點點頭,將方才拎水時隨意擱在旁邊小桌上的《山寺月琴譜》重新拎到手上,往黎叔渝跟前一遞,“這本琴譜我買了,出個價吧。”

  “哪能呢?”黎叔渝又湊上來,“好歹時自家兄妹,初次見麵怎能不送個見麵禮呢?你瞅著我這書肆可好?環境清雅精致,位置也很不錯。不過近兩年來尋來的書多了,現在瞧著太小了些,想換個大一點的,這個就送你如何?”

  ……

  雍黎瞧他一眼,你這禮送得也實在太隨便了……

  不光送得隨便,便是你送禮說的這幾句話也實在沒什麽情商,怕是讓收禮的人也不大歡喜……

  “我要你這書肆做什麽……你自己留著吧。”雍黎將那本琴譜收起來,從身上袖袋子裏掏了掏,沒掏出什麽來,她一向沒個隨身帶銀子的習慣,隻得道,“這琴譜替我留著,明天一早讓人來給你送銀子時候來取走。”

  謝岑卻伸手接過她重新放回書架上琴譜,翻開來看了兩眼,笑道,“他這個不過就是簡單的手抄本,也實在一般,不過這《山寺月琴譜》的原本正在我手裏呢,你若喜歡等我回長楚之後給你送來。至於這冊,你先帶著看看吧。”

  謝岑將那琴譜重新遞給雍黎,卻又對黎叔渝道,“這冊琴譜我替鳳歸買了,三兩夷夏香,如何?”

  “成交!”

  不過區區一本琴譜,黎叔渝其實也是想著直接贈予雍黎的,但謝岑這話卻讓他目光一亮,似乎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就開口同意了。

  名動天下的南陽王謝岑在眾人耳口相傳間其實並不熱衷於調香,但偏偏他有著這樣文人雅士的天賦,當初不過就是興致一來隨意合了合,便合出了一味香來,便隨口起了個名字“夷夏香”。

  偏偏黎叔渝這家夥是個熱衷於折騰各種香的人,沉香檀香玩夠了,便開始尋找各種古方香料,當初謝岑這一香方出來,他實在時喜歡得緊,謝岑調得那麽點用完之後,他又問謝岑要回來香方。

  偏偏即便嚴格照著謝岑那方子,他試了估摸幾十次都沒有調出這個他喜歡得味道來,於是時間久了,這味“夷夏香”幾乎就成了他的執念了,每每隻要提及夷夏香,他便沒有不同意的。

  雍黎並不知道他們言辭間關於這“夷夏香”的淵源,卻也不想無功受祿,正要推辭,卻聽謝岑笑道,“你莫要推辭,這原是我贈你,與他可沒什麽關係。”

  你贈予我的……

  我便當心安理得地收了麽?

  雍黎暗暗翻了個白眼,實在不大明白他這話裏的奇怪的邏輯。

  她看了謝岑一眼,卻也沒說什麽,隻接過來那琴譜,問道,“不知‘夷夏香’是何典故?”

  “是我往年調配的一味香,他十分喜歡,我若與他做什麽交易,別的不說,給他幾兩‘夷夏香’,他便沒什麽不能應得了。”謝岑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道。

  “是何好物?”雍黎笑道。

  “人生之香。”謝岑不知想起了什麽,微微笑起來,話卻說得模棱兩可,“這香其實還未調得完成,再過些年大概便不是那個味道了。”

  玩笑言談間,黎叔渝已經很有眼力見識的往裏麵走,對她二人道,“你們有什麽話便在這裏說吧,我去後麵給你們泡壺茶來。”

  他說著便離開了,一時整個書肆內隻剩下謝岑和雍黎二人。

  雍黎依舊是微微倚靠著書架的姿勢,而謝岑卻身姿挺拔如鬆,他瞧著雍黎的眼神中始終有一絲淺淡的光芒。

  “你想要與我說什麽?”他輕輕道。

  沒有人知道,他說這句話時時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的,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時為何會有片刻的僵直和緊張。

  “其實……”雍黎也微微吸了口氣,“我時想與你致謝,或者說致歉。”

  她道,“我感謝你著一路對我的護持幫助,我這一生遇到的人,能如你這般的不多。我也不當懷疑你的,我也知道若懷疑多了,終究會傷了人心。”

  她道,“隻是你我的身份,你我各自的背景,你我背後所代表的利益,還有我這些年生長的環境,我這些年經曆的所有事情,容不得我不去懷疑我所接觸的一切,也容不得我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對我不求回報的好意。”

  她道,“我細細想了,我的那些懷疑,我的那些不信任,或許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或許隻是我這麽多年從那些黑暗中走出來時所帶著的,連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潛意識,是我的經曆去逼著我懷疑所有事情所有人。”

  ……

  她道,“謝岑謝時寧,你可否真真切切坦坦蕩蕩地告訴我,你來上璋,你探查著我的行蹤,便隻是如你說的,自始至終沒有帶一絲一毫其他目的?”

  雍黎一字字說完,謝岑卻看了她良久,他原本聽她那番話時凝重的神色,卻漸漸疏朗開來,甚至露出了雍黎有些不解的和暖笑意。

  臨窗兩側的紅色燈籠隨風輕輕地搖晃,燈籠前照上了牆簷上夕顏花地影子,那花影也亦隨風輕輕晃動著,風中卻傳來晚香玉獨特的幽香。

  書肆內相對而立的二人,碧玉秀榮,最是人間難得的人物,遠比窗外晚香玉更得清致靈雋。

  “我來此……隻為你。”

  謝岑笑意未曾散去分毫,“上璋風光精致再好,終不及我相見得……一二故人。”

  他道,“聰敏如你,大約已看出我不再如過往十年一般,對朝局天下之勢不入心的模樣,你應該也看出來,十年前少年成名的那個南陽王已經有了再入政壇的打算。但是,和你一般,我不知道我未來的這雙手會伸向何處,也不知道往後的每一次動作會對上哪方勢力。”

  他道,“但是,鳳歸,我可應承你,往後無論再怎樣風雲變幻,隻要你在上璋一日,我手中刀光永不可能指到上璋,指到你身邊來。”

  他道,“你可信我。”

  你可信我。

  他這一句話看似落地有聲的幹脆自信,其實卻終究還是帶了幾分不自信的疑問。

  他在問,你信我麽?

  雍黎看著他坦然的目光,最終沒問出那句“我能信你麽?”

  ——————————

  雍黎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她來去動靜不大,偏偏她那兩個負責任的護衛卻都發現她消失了。

  她其實前腳剛離開客棧,沒多大一會兒韓鬆韓柏二人便已經發現她不在屋內。

  他二人著實嚇出了一身冷汗,以為雍黎遇到危險被人劫持還是怎得,當下便發了消息給隱在暗處的護衛趕緊去尋人。

  暗中出來一人簡單解釋了一番,得知雍黎是自己離開的,且有暗衛跟著,韓柏韓鬆二人這才狠狠鬆了口氣。

  於是韓鬆守在客棧等自家主子回來,韓柏卻親自去尋人了。

  所以,雍黎回來的時候,累了一天正想著去休息,她那兩個十分負責的護衛卻不放心了,執意要輪流守夜。

  雍黎勸說了兩句也不管了,便任由他們去了,自己卻偷偷傳了消息讓暗中的護衛自己找地方休息。

  她躺在床上的時候卻沒有一絲睡意,腦子裏卻翻來覆去都是謝岑的那幾句話,她覺得有什麽仿佛要從心裏湧出來,但微微一喘氣,卻又覺得心口處有幾分難以言說的疼痛。

  她這二十年遇到過許許多多的人,卻從未有人能帶給她過這樣的感覺。

  她想,這世上或許真的有一種帶著毒的香花,那香花又帶著刺,眾人不可接近,一旦接近或許滿身是血,而隻能遠遠地觀賞讚歎著它的絕美。

  但是所有人知道它帶著刺故而隻能仰望遠觀,卻沒有人知道它亦帶著毒,那毒讓人沉迷忘憂,那毒比他外表所見的絕美,更有他人所無法見到的一麵。

  而雍黎卻覺得她大約是見到了那香花的毒了,與眾人不同的是,她初次見那香花便不是仰望遠觀的距離,但即便是近在咫尺,她卻也未曾被那香花的刺所傷分毫。

  所以她便以為那香花便當真隻是一樹溫暖的春色了,她被那一樹溫暖的春色引去了目光,被那花香所吸引,直到她忘記了這香花是帶著旁人接近不得的刺的時候,她才發現那刺從不會對著自己,隻是那香花中旁人不知道的毒卻隻留給了自己。

  謝岑大約便是那一樹香花吧,隻是雍黎這些年將所有的鮮活氣都給了心裏的那些執念,她能想到這般已是難得,又怎可能有再次剖開自己那顆心好生觀望的時候?

  “我大約還是不信這世間深情吧……”雍黎喃喃,在帳幔內微微伸出手,仿佛要透過帳幔,透過半明的窗牖去接上夏日裏的一捧清涼的月光。

  她瞧著指尖的些微無意識的顫動,突然又輕輕自嘲一笑,她收回手,還是那般低沉自語的語氣,“天地四方,何須他人顧我這一方……”

  “至於你……我信你的話……”

  “但卻永不可能……隻信你的話。”

  她的聲音低而沉,在屋內香薰嫋嫋的煙氣中,卷著夏日夜間那最後一絲清涼,繾綣著透過半掩的窗扇飄散了出去。

  飄散到屋外倚靠著樹幹微微閉目的謝岑耳中,他照舊是在樹上靠著,自從遇到雍黎,往日裏言行有矩君子端方的南陽王殿下不知道爬了多少次樹了。

  方才在書肆,雍黎離開的時候,他不放心便偷偷跟了出來,也未曾讓她發現,直接隱在了客棧後麵最靠近她窗戶的那個枝葉茂密的梧桐樹上。

  他看著雍黎在門口與兩個護衛說話,看著她獨自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似乎有些煩躁,看著她寬衣之後仰躺著時的安然模樣,也看到她伸出的手,帶著些無措和無法言說的茫然……

  他亦聽得到她那幾句喃喃自語,她說得聲音那樣低,他卻一字不落地聽到耳裏,也一絲不差地體會著她的心情。

  謝岑覺得,他大約還是明白了她的心緒吧,她的心結大約是最大的阻礙,她大約不是如她自己所覺得的那樣一直冰冷著一顆堅硬的心。

  今日的晚風似乎較著昨日少了幾分燥熱,樹葉隨風時輕輕的沙沙聲是很沁涼的感覺,謝岑照舊閉目躺靠著樹幹,嘴角眼角盡是笑意。

  東方朝陽初升的時候,雍黎已經從床上坐起來,她掀開帳幔,一抬頭便看到半掩著的窗戶,窗戶旁爐子裏燃燒的驅蚊香料已經隻剩下最後一縷淺淡的煙氣。

  她從床上爬起來,穿好了衣服,便直接去了窗前,伸手打開了窗戶,清晨的微帶濕潤的空氣頓時鋪麵而來,衝散了屋內燃燒了一夜驅蚊香料之後的那點燥熱感覺。

  雍黎的目光在窗外那棵樹上落了落,那棵梧桐樹精神卓立,上麵三兩隻嘰嘰喳喳的鳥雀往來蹦跳嬉鬧,她想起仿佛昨日夜裏做了個夢,夢裏那棵梧桐樹上並未棲息鳳凰,而是落了滿天星月,而她一開窗戶,那滿樹的星月便入了懷。

  想起這樣奇葩無厘頭的夢境,雍黎自嘲一笑,覺得自己怕是著兩日趕路閑著的,不然怎麽有腦子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她大張著雙手伸了個懶腰,在窗邊站了許久,直到朝陽漸漸升起,初升的光輝灑滿了梧桐樹頂,房間外傳出輕輕的敲門聲。

  韓柏在外輕聲請示今日安排,雍黎轉身去開了門。

  “使團到哪裏了?”

  “照您的吩咐,嚴大人悄悄控製著行程,不過也快到了,約莫也就兩日時間便會到咱們這裏。”韓柏道。

  雍黎嗯一聲,“看起來也確實差不多。使團那邊可有什麽異常?我秘密離開的事,陳國那邊可有人發現什麽首尾?”

  韓柏實在覺得自家主子料事如神,他也是一早才收到的消息,“倒是有些異常,不過不是我們這邊,事陳國那邊的事,其實也不算大事,已經被他們壓了下去,咱們使團的人也就當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畢竟那事若真鬧出來實在有些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