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巧飯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30
  雍黎這話說得一絲遮掩也沒有,莊溯聽了有些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也不再推脫,坐了下來。

  小碗裏沉浮了十幾個餃子,雍黎今日晚上還未曾好好吃飯,也確實有些餓了,自顧自地先吃了起來,大約是她運氣不好,一連吃了兩個都是隻是普通的菜肉餃子,裏麵並無銅錢,竹針,棗子一類的東西。

  謝岑似乎不餓並沒有動筷子,而是仍舊提壺泡茶,反倒是莊溯吃得歡快。

  他舉止間端的是大家子弟矜貴的教養,瞧著倒像是慢條斯理的樣子,但其實吃得不慢,不大一會兒便已經吃了七八個。

  雍黎想起之前謝岑提起過,說莊溯雖是大家出身,但因家族含冤受罪,他卻是自幼入謝岑府裏為奴的。這樣的一個人,能有如今這般絲毫不讓累世貴族公子的氣度,估計也是謝岑刻意教養的結果吧。

  如此說來,莊溯能在最淒慘的少年時,在作為身份最為低賤的罪奴的時候,能遇到謝岑,也實在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了。

  謝岑是他的貴人,而莊溯卻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然何以莊家平反之後,他雖承繼了莊家,卻仍舊以南陽王府從屬自居?他絲毫不避人耳目地站在謝岑身側,故而如今整個長楚,誰人不知莊家從來都是屬於南陽王謝岑的一股勢力。

  但雍黎想著,謝岑與莊溯的關係,恐怕也不隻是一個施恩一個報恩的關係,她有理由相信,莊溯之於謝岑,正如祝詞之於她自己。

  雍黎與莊溯算是舊識,當年在長楚的兩次點頭之交,她對這個當時雖不知身份的少年便已經有些許探究之意。而幾次了解之後,如今看來,其人能力手段,舉止風度,也著實不凡了,雍黎向來惜才,當下更有深交之意。

  隻是莊溯到底是謝岑的人,她也不好有所失禮。、

  莊溯仍舊是那樣慢條斯理地吃著餃子,突然停止了咀嚼,眉頭微微一皺,但也不過是微微一皺,又繼續咀嚼幾下,然後吐出了一枚棗核。

  雍黎看著他吐出那枚棗核之後用帕子壓了壓嘴角,總算知道他方才為什麽是那樣表情,畢竟這菜肉鮮鹹味道地餃子混入一顆甜棗,那味道定然是說不上好的。

  雍黎瞧了眼他吐出來的那棗核,輕輕笑道,“原來竟是莊公子中了咱們今日的頭彩。”

  雍黎與連亦覓鐸三個人到現在每人也都吃了幾個餃子了,卻一個都沒有吃到什麽,雍黎對這其實並不在意,不過就是覺得新鮮。

  謝岑聽她說起來,將剛洗過茶的茶湯倒掉,又衝進熱水在蓋碗中,然後任由其靜至。他瞧了眼那棗核,取笑道,“大約是洄古桃花運將近,故而有了這樣的好彩頭。”

  他笑著自己也端了碗餃子到跟前,用湯勺漫不經心地喝了兩口湯之後才開始吃餃子。

  而莊溯聽了他的話之後,有些羞赧神色,耳朵也又是暗暗紅了紅,而他這羞赧不過一瞬,很不客氣地回懟了回去,“我自然不如你桃花運近,萬年老鐵樹開花,可不是……”

  他說著忽地停住,覺得有些事情還是點到為止的好,便淡淡一笑,又吃了一口餃子,餃子入口,嚼了幾下,他的臉色突然更不好了。

  謝岑注意到他神色,不由得笑意更深,朝雍黎道,“看來真得得給他介紹介紹姑娘了,可惜我知道得姑娘家並沒幾個,不知道你可有熟識的好姑娘堪配洄古的?”

  “有呢,要多少又多少。”雍黎也笑起來,順著他的話打趣莊溯。

  莊溯十分不想理會他家見色忘友的無良主子,為了討佳人一笑,這是毫不客氣地將自己取笑了玩了。

  然後他便不搭理他的話,照舊低頭吃餃子,他看著自己碗裏剩下的最後三個餃子,估摸著十個餃子裏大約也就有一兩個包了東西的,覺得看這幾大碗的概率,最後三個也不可能那麽背還有紅棗的。

  果然人運氣好起來會是一直很好的,然後他一連又吃到了三個包著紅棗的餃子。

  莊溯有些心累的在謝岑和雍黎二人含笑的目光中吐了嘴裏的最後一個棗核出來,看著桌上自己這邊一排五個棗核,覺得自己今日實在是背,絲毫沒有感覺到按著當地風俗來說吃到棗子的喜氣。

  他暗暗有些怨念吃到什麽不好,偏偏吃到棗子,不過若是吃到竹針,估摸著又得取笑他“巧手佳人”之類的了。要是吃到銅錢也好啊,但是如今這幾人也吃了一大半餃子了,可是一個銅錢也沒吃到。他不由得想著這賣什麽“巧巧飯”的小販兒,怕不是為了節約成本多賺幾個錢,這一鍋裏一個包著銅錢得餃子都沒有吧?

  “果然洄古命裏早婚啊,但瞅著他這年紀,估摸著想早婚也早不起來了,看來我真是得給他的婚事上上心了。”謝岑隨意地撥了撥自己碗裏的餃子,笑道。

  “您日理萬機的,我可不敢勞動您,因這小事分您一點心神。”莊溯不客氣地懟他,又對雍黎道,“這餃子怕是有些涼了,我讓店家幫忙再熱一熱?”

  “不必勞煩,這樣的天氣,也不想吃太燙的,況且這餃子若是再熱一熱,皮怕是要煮破了。”雍黎見莊溯已經擱下筷子,又道,“莊公子可吃飽了?這餃子還有許多,不再吃一點?”

  “不必不必……”莊溯連連拒絕,天知道他可真的不想再吃到幾個包了紅棗的餃子出來了。

  雍黎今日不知道該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她那一碗少說也有十個餃子,等到吃完一個不落,也沒有吃到什麽銅錢紅棗竹針。

  她擱下碗筷,目光灼灼地盯著才將第二個餃子送到嘴裏地謝岑,果然謝岑表情僵了僵,然後……吐出了一根小竹片子。

  “謝兄得巧。”雍黎笑道。

  莊溯饒有興致地看雍黎開始把火燒到謝岑身上,十分幸災樂禍地暗歎了句報應不爽。

  而同樣吃完了的覓鐸連亦也很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看著。

  謝岑倒是麵不改色,還是波瀾不驚地吃著自己碗裏的餃子,然後又接二連三地吐出竹針,銅錢,銅錢,棗核,竹針,棗核來。

  雍黎瞧著他跟前地三個竹針,兩個棗核,兩個銅錢,覺得著家夥才是今日沾了最大福氣的人,玩笑了兩句之後,店裏的小二送上了方才點的巧果和巧酥,還有些許其他特色糕點。

  雍黎方才其實已經吃飽了,但瞧著那巧果巧酥實在做得精致,便伸手去取了一塊來吃。

  謝岑卻突然攔住她,從桌上還有沒有動過的一碗餃子裏撥了三個到雍黎碗裏,將碗筷遞給她,笑道,“再吃三個。”

  雍黎不解其意,看了他一眼還是接過來。

  夾了一隻咬了一口,中間露出半個棗子來,雍黎抬頭看他一眼,謝岑卻目光示意她繼續。

  將這個帶棗子的餃子吃了,雍黎夾起第二個咬了一口,果然中間躺了一枚銅錢,而吃到第三個的時候,裏麵郝然又是一根竹針。

  雍黎不可置信地看他,問道,“你怎麽挑出來的?”

  “秘密。”謝岑將公道杯裏的茶分到小盞中,先遞了一盞給雍黎,“漱漱口。”

  雍黎接了過來,細細品了兩口,然後一飲而盡。她也沒有深問,她向來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既然這家夥願意玩個故作神秘的把戲,那麽她就配合好了。

  茶過三巡,廣場上的活動已近尾聲,眾人卻還都未散去。

  而天邊突然有金色光芒伴隨著清脆的笛鳴聲衝天而起,那些金色光芒再空中微微一頓,然後伴隨著一聲爆炸聲響豁然舒展開來。

  雍黎側首看過去,那些顏色絢麗,形態各異,色彩繽紛的煙火,在空中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盛世的繁花。

  那光芒絢眼,雍黎卻未曾避開絲毫目光。

  她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煙花,她這一輩子在許多地方看過煙火,與許多人一起看過煙火,比這場煙火更加盛大的也不是沒有。

  但回憶起之前的那許多次,似乎終究都不及今日此刻這般記憶深刻,這般莫名情緒湧動。

  她想著,今日此時,這裏的一人一景,自己該是永遠不可能忘記的吧?

  謝岑看著她的側臉,煙花綻放是紅黃藍綠的色彩照耀在她的臉上,明明都是些溫暖的顏色,而在她臉上竟生生照出些清冷孤絕的味道來。

  這場煙花燃放得並不久,不過半炷香時間便已經漸漸停歇了,天邊漸漸安靜了下來,喧鬧之後得岑寂讓人覺得有些不適應。

  雍黎閉了閉眼,方才一直盯著煙火,眼睛有些酸澀。

  “這煙火明麗,別有趣味,可惜此刻心思沉浸,一時不能拔出,竟尋不著半點詩興了。”不多時,雍黎睜開眼,笑道。

  “曆朝曆代為煙花作詩作賦的也不少,若是尋不著詩興,且吟誦一兩首倒也合景。”謝岑瞧她,道,“前朝太祖十一世孫趙文敏公曾做《贈放煙火者詩》,也算是寫盡煙花盛極之景色了。”

  謝岑語聲漫漫,緩緩吟來,“人間巧藝奪天工,煉藥燃燈清晝同。柳絮飛殘鋪地白,桃花落盡滿階紅。紛紛燦爛如星隕,燿燿喧豗似火攻。後夜再翻花上錦,不愁零亂向東風。”

  “煙花易散,有人歎盛極而衰之傷感,有人卻隻欣賞其眾人仰慕之風姿。謝兄以為如何?”雍黎笑問。

  謝岑默然片刻,然後緩緩道,“我觀其盛景,亦知其衰傷。”

  “謝兄通透。”雍黎笑起來,看著外麵人群已經漸漸散去,她這才緩緩站起來,也看著謝岑,慢慢吟誦了令一首詩,“天花無數月中開,五采祥雲繞絳台。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百旋作雨聲來。怒撞玉鬥翻晴雪,勇踏金輪起疾雷。更漏已深人漸散,鬧竿挑得彩燈回。”

  “更漏已深人漸散,鬧竿挑得彩燈回……”謝岑也站起來,朝笑她道,“確實天色已晚,莫非鳳歸也要挑燈而回了?”

  雍黎指指連亦手裏的方才上來時遞給她的那盞玉蘭花燈,笑道,“花燈齊全,確實該挑燈而歸了。”

  她朝謝岑拱拱手,“謝兄慢坐,不必相送。”

  謝岑瞧著那十分應景的花燈宛然一笑,明媚生光,輕輕緩緩道,“明日再見。”

  雍黎沒有細問他這“明日再見”幾個字的意思,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猜測。上璋與陳國兩方使團明日便要一同進京,謝岑既然說這樣的話,怕是早有安排要與自己一路同行回去。

  至於他是如何打算的,雍黎不知道,不過她相信,她這一路與他的“偶遇”定然是不會少的。

  謝岑這人相處起來向來讓人覺得舒心坦然,饒是雍黎這樣古怪不易相處的性格,也不得不承認她對謝岑是有好感的。而此刻剛剛賣出茶樓大門,雍黎覺得她竟然有些起來起來與他的下一次“偶遇”了。

  雍黎在茶樓門口站了站,看著往來的人群又散去了幾分,然後掏出一直在袖子裏揣著的那隻形狀精致的磨喝樂,將那隻磨喝樂拿在手上又反複看了兩眼,又掏出手帕子包裹起來交給覓鐸,吩咐她收好,這才與她二人一道往回走了。

  覓鐸連亦二人麵麵相覷一番,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主子今日有些異樣”的神色,但她們卻不曾看出,雍黎這表麵看起來似乎情緒低落的異樣中,其實暗藏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而她自己也遠不可能為人所言的欣喜。

  長街之上,依舊是燈火通明地樣子,隻是人卻比來時實在是少了許多,原本沿街叫賣地小販們也都開始收拾攤子準備回去了。

  雍黎也不要連亦她們去安排方才來時因人太多走不進來而遠遠停在長街盡頭的馬車,就這樣不避不掩地在長街上緩步而行。

  定安安平門外的東安大街,年年上元中秋也是喧雜熱鬧的模樣,此處邊境小城比不得定安京都繁華,但也終究有一份可以留戀記憶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