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冬茶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36
  那信封折疊的地方已經有了些毛邊,信封上麵是清致靈動的四個字——“鳳歸親啟”,而信封裏的兩張紙,一張紙上區區幾字,一張紙上是洋洋灑灑的上百字。

  她一向過目不忘,她記得信紙上的每一個字,但卻不知道為什麽一遍遍讀來的時候卻似乎再也讀不懂他信中的意思了。

  而他今日所言,一句句不可謂不真誠,一字字不可謂不坦然。

  雍黎原以為憑借著比別人更多幾分識人言語和揣摩他人心思的天賦,她可以很輕易得便能看出別人心中所想,可以十分準確得察覺他人心思情緒。

  而此刻得謝岑,她看不懂他。

  雍黎輕輕地暗歎了口氣,即便她處在如今的位置上不得不步步小心事事在意,但她想,她大約是願意相信他的吧。

  隻是,他與祝詞不同,他是長楚王爵之尊,而祝詞,如今終究隻是祝詞罷了,若有一日祝詞不在隻是祝詞,那他們之間往日的坦蕩信任,也終究會生一層隔閡。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並非想怎樣便能怎樣的,即便她從心裏願意去相信願意去以之為友,但身份地位的隔閡,家國利益的隔閡,卻容不得他們由著自己的心任意妄為,時局和家國會推著他們走向與心中所想完全背道而馳的一條路。

  那條路也許他們都將越走越坦然,越走越是一個新的高度,但到最後,他們之間的距離,仿佛兩個站在兩座不同的山的山頂的人,天氣晴好的時候,也許層雲散去,隔著山巔遙望,或許還能看到一二對方的影子;而雲霧漸起時,漫山雲嵐之中,即便他們在同樣的高度,經曆著相似的事情,他們之間便已然便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見雍黎沉默不說話,謝岑也能猜出她心中一二分輾轉反複。

  他亦沉默著看著小二已經送了茶具和茶葉來,那茶葉裝在精致的小竹罐子裏,謝岑打開來瞧了一眼,那茶葉外形條索粗壯,勻整挺直,色澤黃褐,油潤有光,並有朱砂紅點,且有絲絲清淡自然的薑花香氣。饒是見多識廣的謝岑,如此一看也不由暗讚這茶葉品相果然不凡。

  “聽聞你一向喜歡功夫茶,行茶的手法更是不凡,即便定安京中也尋不出幾個能比得上你的。”謝岑將茶吊子在爐子坐好,問道,“不知你最喜歡什麽茶?”

  “平湖山的冬茶。”雍黎回他,“我對茶葉品類一向不算太挑,尋常什麽茶也都喝,不過若是有的話還是更喜歡平湖山獨有的冬茶。”

  “上璋平湖山獨產的冬茶一向稀少,每年能產出的數量也就那麽點,故而名聲並不顯,尋常百姓便是聽說過的也很少,一向都是專供皇室的,聽聞成安帝對你一向寵愛有加,這平湖山每年進貢的冬茶怕是最後都進了你的口袋。”謝岑笑道。

  雍黎偏頭瞧他,見他掀開茶爐子上麵茶吊子上的蓋子,往裏麵注水,水據說是店裏特地從城外山上背下來的山泉水。

  注好水之後,謝岑又用小火鉗子撥弄了幾下爐子裏的火炭,見火勢似乎不大,便有加了兩塊,他神情專注,在雍黎的角度看過去,隻看得他眉眼間一抹淡然平和,被外麵燈火光芒照著,仿佛有幾分鄰家少年郎的溫潤。

  “不是進了我的口袋,而是進了我的肚子。”雍黎笑道,“這茶味道清冽平和,品來似有故事。”

  這茶的茶樹一向長在山崖峭壁之上的,茶葉最飽滿的時候正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山崖之上濕滑,采茶匠人們很是不易,有時候稍有不甚,失足滑下去丟了性命也是有的。

  有一年朝中原本有言官諫臣上書,請求陛下取消上貢此茶,陛下同意了,但這茶在民間不算流傳,當地茶商們有擔心是貢茶的不敢收,有擔心收了賣不出去的,都有所顧忌不敢收。所以那一年以此為生的茶農和采茶匠們都過得十分艱難,當地府衙年底上了折子。陛下斟酌再三,終究還是恢複了此茶為貢茶,卻又另下令令當地府縣官員安排熟悉此茶種植的老茶農和農桑學家一同培植此茶,改善此茶能適應的生存條件,這兩年產量雖然沒有上來,但聽說也有些進展。

  “這平湖山的冬茶似乎還有個名字,叫做‘昔年歸’?可有什麽寓意的?”謝岑似乎對這冬茶很感興趣,又問。

  “隱約聽說大約是一段傷感的故事,我卻沒仔細了解過,你若想知道改日讓人去打聽打聽,‘昔年歸’個名字一向提及起來知道的人並不多,現如今更是少了,如今即便是上貢時也一向隻簡單明了地喚作‘平湖冬茶’罷了。”雍黎回答他,那個名字地什麽典故,她確實之前隻是偶爾在哪裏聽了那麽一點,或者時在哪裏看到一些,但確實並未知道分明,所以也實在說不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原來這樣?”謝岑擱下火鉗子,等著爐子裏的炭火燒起來,他看向雍黎,“我還未曾有這個口福,待來日到了定安,不知可得鳳歸一二賜贈?”

  “自然沒什麽不可的,我府裏還存了些去年的新茶,你若是不嫌棄,等到了定安我讓人給你送些。”

  她今年南下北上在定安都沒在外麵的日子多,這茶葉尋常時候也喝不到,所以倒還剩了不少,謝岑既然提起,便是玩笑話,但雍黎也不是小氣的人,自然要勻些給他。

  “那我便先多謝了。”謝岑看她側首看窗外廣場上的女子正比賽著對月穿針。

  年輕的女孩子們把事先準備好的五彩絲線和七根銀針拿出來,各自對月穿針,誰先把七根針穿完,就預示著將來她能成為巧手姑娘。

  有率先完成的女孩子放下針線時,高興地叫起來,然後給自己地小姐妹打氣加油,旁邊的女孩子們見已經有人完成了,都有些慌忙,慌忙之中又有毫不掩飾的羨慕。

  雍黎瞧著那些女孩子們飛揚的身材,心裏覺得也有幾分高興,謝岑瞧著她那神情,笑問,“怎麽?你也想去試試?要麽我讓小二去幫忙借些針線來?”

  “算了吧。”雍黎舉起她自己的手晃了晃,“我這雙爪子大概也就是隻能寫幾個字畫幾筆畫,若說拈針引線……大約十個巧手的繡娘,也教不會一個我。我還是不去湊那個熱鬧,丟那個人了。”

  “你的靈巧之處,哪裏是這些地方呢?”謝岑笑道,“你這雙手是繪家國疆土,繡江河山川的,人但無完人,你若真的連這針線活計也都能拿捏得舉重若輕,這世上女子怕是都要以你為敵了。”

  “說起疆土山川,又說到刺繡,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雍黎想起之前在她祖父那裏看到的那幅疆域圖,“你之前贈予我祖父的那幅天下地勢山川圖,該是你完全自己手繪出來的吧?瞧著實在是精致,我倒是想著可以讓繡娘照著繡出一幅出來,研究起來也便利,省得你那一幅若看的次數多了有磨損了,豈不是可惜……”

  雍黎話音剛落,謝岑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忽聽到下麵有叫賣之聲,雍黎微微探身一看,正是窗戶下麵有小販挑著擔子叫賣著“巧巧飯”。

  這“巧巧飯”雍黎沒聽說過,有些好奇,當下多看了兩眼,便見著有幾人圍著小販要了兩份。那小販大聲應了兩聲,立刻去揭擔子裏的不小的鍋爐蓋子,那蓋子一掀開,滾滾的熱氣冒上來。

  熱氣中小販手腳麻利地往鍋裏丟了兩把白白胖胖地餃子,不多時餃子浮上來,又迅速裝到碗裏給客人遞過去,又十分嘴甜地說了幾句“祝願福壽安康,心靈手巧,心願得成”之類的吉利話。

  “這‘巧巧飯’是什麽?就是些普通的餃子?”雍黎疑惑問一旁連亦。

  連亦也不清楚,搖搖頭,倒是旁邊經過的小二聽到了,給旁邊桌上的客人添完了水之後,過來殷勤地解釋道,“兩位客人都不是本地人吧?難怪不知道咱們這邊地風俗。咱們這邊是有這麽個風俗的,七夕這一天年輕的姑娘們都是要吃巧巧飯。而且還有個十分有趣的乞巧風俗,一般是街坊鄰裏七個要好的姑娘們一起集糧集菜,材料齊全了便一起包餃子。包餃子的時候會把一枚洗幹淨的銅錢、一根細竹枝仿製的小竹針和一個紅棗分別包到三個水餃裏。等到乞巧的一係列活動都結束以後,她們便聚在一起吃水餃。傳說吃到銅錢的人有福,吃到竹針的人手巧,而吃到棗的會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所以今兒這日子,街上也時常有賣‘巧巧飯’的攤販,一向餃子裏麵也都幾乎都包了好寓意,雖說不是姑娘們自己做的,但但有外地的客人買了吃了,也算是得了個好口彩。”那小廝看向雍黎,“姑娘是外地人,定然是沒自己做‘巧巧飯’的,不若讓你家郎君給你買一碗嚐嚐?”

  郎君?

  雍黎聽了麵無表情地朝那小二道了謝,等她走了這才轉過頭去看謝岑。

  她倒是心緒強大臉皮子厚,即便聽到這兩個字有一瞬間不舒坦之外,隨後立刻便恢複如常,而謝岑卻似乎有些不太對勁,明明瞧起來神色如常,但卻是總覺得那些不大對勁。

  唔?

  雍黎目光在謝岑身上掃過,他微微低頭狀似查看茶爐,而且還查看得十分認真。

  雍黎不知怎得,竟覺得有幾分好笑,她道,“小二胡說,謝兄不必太在意。”

  謝岑暗暗苦笑,心裏笑罵她一聲沒心沒肺的家夥。

  雍黎然後便當作什麽事也沒有的朝下麵小販招了招手,“小哥兒,麻煩做兩份‘巧巧飯’,我馬上讓人下去取。”

  “好嘞,姑娘稍等啊。”那小販得了生意,立刻又忙活起來。

  連亦瞧了眼雍黎,又朝覓鐸看了一眼,覓鐸得了連亦暗示,往雍黎近側站了站,連亦這才下去取那兩份餃子去了。

  不多時,連亦上來了,餃子裝在很大海碗裏端上來的,滿滿的兩大碗,難得連亦端的穩,兩碗端在手上,居然一點湯都沒灑出來。

  “這是兩份?”雍黎指指麵前桌上那一碗足抵得上尋常三四碗的大海碗,問連亦。

  “身上沒有銅錢,隻有幾角碎銀子,給了那小販一角碎銀子,找不開,我便說不用找了,那小販也是個實誠人,特地尋了兩個大海碗來裝了兩大碗。”連亦一本正經地解釋了。

  “這看起來估摸著咱們兩人一碗都是吃不完的,問店裏小二借幾個小碗來吧。”謝岑一邊道,一邊取了壺裏水已經沸騰了的水壺,倒了燒得滾燙的水燙了燙茶具。

  “確實。”

  雍黎招呼了小二取了幾個碗來,每個碗裏都撥了一大碗,然後往幾人麵前一推,“來,大家都來乞個巧,嚐嚐著所謂的‘巧巧飯’,看看能吃出個什麽來?”

  連亦覓鐸與雍黎跟前久了也都知道雍黎性子,雖說尊卑有別,但其實大多數時候雍黎都不在意的,況且她們一向唯雍黎命令是從,當下都坐下了。

  倒是莊溯有些猶豫,謝岑卻看著他,玩笑道,“你與我一向隨意,怎麽今日竟然這樣拘束起來?”

  “您有客人在,屬下何敢僭越?”莊溯正色拱手。

  “得了吧……鳳歸不是外人。不敢僭越?你莫不是忘了往日裏在府裏喝醉了,是誰霸占了我的床不讓的?宮裏皇兄賜下的一把好劍,又是誰硬是磨走說借把玩兩天結果把玩到今日都沒還的?又是誰……”謝岑很不客氣地揭人揭短。

  “主子!”莊溯出聲打斷,耳朵卻漸漸有些紅了。

  雍黎也很不客氣地笑起來,她實在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端嚴無比,一瞧便是個莊重自持地世家公子模樣地莊溯,居然私下裏在謝岑跟前是這樣一番模樣,聽起來倒是有些可愛。

  “莊公子不必客氣。”雍黎笑道,“我也早知莊公子與謝兄多年情誼不比尋常,自然不當以尋常主仆論,莊公子又何必在我麵前作如此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