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無禮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13
  眾人微微垂首不敢答話,畢竟是他國來使,還是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即便心內頗有微詞,也不敢置喙一二。

  畢竟若因此而生出些齟齬,不說有傷兩國關係,也到底墮我上璋大國風度,屆時也不是他們能承擔得起。

  雍黎不管,淡淡一笑中帶了些毫不掩飾的鄙夷,她邁步進去,也不再說什麽。

  倒是眾人見她如此神態,皆麵麵相覷一番,方才跟上去,隻是不知為何心內竟覺得底定了許多。

  此處官驛麵積不小,建築規製並不十分中規中矩,有幾分園林特色,卻又融合了當地建築風格,因靠近邊關,也多用來接待他國來使,或作為臨時安置之所。

  上璋迎親使團被安置的東院依一座名疊翠山的小山而建,疊翠山不高,算是比較平緩的,但地勢比臨水而建的西院要高出許多,一路行去先是古鬆層林隱密,再接著便是開闊的視野,越往上便能將臨湖的西院建築盡收眼底。

  待上璋使團安頓下來,原本按著章程,當於申時,兩方使團同往三友堂會麵,然後設宴在三友堂。次日再做一應接洽,然後直接回回定安。

  隻是剛過午時,卻有陳國使團中隨侍的仆役過來傳話,說是陳國那位和婉公主對上璋名動天下的宣陽公主十分感興趣,想要先見一見。

  那仆役傳話的時候其實心裏踟躕,並沒有什麽底氣,他也知道自家公主這番言辭作為實在不妥,畢竟這番倨傲態度,實在不是一國公主該有的禮儀風度,但公主又令他不許告知兩位王爺,他也實在不敢有絲毫辯駁,隻得硬著頭皮過來傳話了。

  雍黎聽這番話倒沒說什麽,一貫笑得雲淡風輕,笑得讓人捉摸不透。

  而那仆役說這話的時候,上璋使團主要官員都在,大概也是實在沒想到這個陳國公主這麽不知事,竟然如此自視甚高命令一般的倨傲態度,隨隨便便派了個小廝來便讓雍黎去見她,當下都怔怔,下意識地向雍黎看過去。

  隻有嚴翮下意識地要開口,原本一直站在雍黎一旁的祝詞卻在他先道,“貴國公主如此盛氣淩人,莫非是貴國陛下的態度?我家主子容不得貴國如此折辱,若想我家主子親自去見,區區和婉公主,還配不上。”

  他這話說的也是清清淡淡,甚至沒帶什麽怒意,仿佛隻是輕飄飄地陳述了一個事實,雍黎心下暗笑,十分歡喜祝詞這般直接打臉的話,麵上卻不動聲色,慢慢開口道,“言深,住口,仔細失禮於陳國貴使,有失我上璋風度。”

  她雖是出言阻攔,卻也絲毫沒有嗬斥的意思,聽來倒像是和祝詞一般無二的清清淡淡的語氣了。祝詞便沒再說話,反而笑著往後退了兩步,他二人一向來的默契,他知道什麽時候需要開口,而雍黎也能意會到他的意思。

  他二人一來一回,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仆役卻更加不知所措,正欲想著什麽托詞告退,卻聽嚴翮又道,“我使團之主使亦是上璋一國之公主,貴國公主此言實在不妥,上璋與陳國兩方使團會麵已安排在申時,請貴國公主略再等兩個時辰,屆時自然能得我朝宣陽公主一見。若實在有要事想要提前與宣陽公主一見,也請貴國有一位王爺親自來請!”

  與雍黎祝詞麵上帶笑語氣冷淡的態度不同,嚴翮此刻麵色沉鬱嚴肅,毫不掩飾的不滿之意,那仆役忙連連致歉,說定當回去回稟兩位殿下再來延請雲雲。

  在他將將退出去的時候,雍黎卻又開了口,還是那樣的語氣態度,隻是說出來的話,卻更加帶了淩厲,說的那人啞口無言,“轉告你家公主,此時要我去見她於我上璋國禮不和,我國陛下也不能允我如此失國體尊嚴。若要我去拜見,也等她先與我國安親王成了禮,屆時我當親自上門拜見王嫂。”

  那仆役唯唯,更加不敢說什麽話了,隻得忙忙退了出去。

  雍黎掃過鴉雀無聲的廳內眾人,道,“方才之事,諸位不必記在心裏,忘了就好。畢竟他陳國將與我上璋結秦晉之好,若真的撕開了麵子,於兩國交往不利,若果真結了嫌隙也是咱們的失職,陛下那裏也難做。”

  眾人聽她此言,都有幾分詫異,皆朝雍黎拱手為禮,皆讚其以國事為重,氣量之大,便是許多須眉之輩也少有能及。

  雍黎也不聽他們的恭維之詞,橫豎這事追究下去也沒什麽好處,畢竟隻是個養在深宮的不懂事的女子罷了,而回日這一出,那仆役自然要回稟給沈蒙和沈慕的。

  他二人中,雍黎對沈蒙了解不多,隻知道他在陳帝諸子之中不算出彩,不過憑借外家勢力,才在朝中占據了一席之地。但她之前與沈慕打過交道,知道沈慕不是個拎不清的,今日這事傳到他耳朵裏,他自然是會親自過來致歉的。

  雍黎讓眾人且先各自回去稍事休息,待申時再前往三友堂。

  眾人走後,祝詞也說要回自己屋子休息,卻被雍黎叫住,“言深,你要見他們麽?”

  祝詞停住,他保持著背對著雍黎的姿勢沒有動,看著門外闌幹,沒有說話,片刻之後,才開口,卻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問了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我想知道,當初在定安,你為主使與陳國和談的時候,原本並未談及聯姻之事,為什麽最後你卻提出讓和婉公主嫁來上璋?”

  “言深,陳國於你而言終究是故國,有些安排有些決定,我其實並不想告訴你。我也時常想到,當我在陳國布置的所有的計劃都實現了,我與你這十數年的情誼,是不是就走到了盡頭?”祝詞依舊沒有回頭,雍黎卻走到他麵前,她看著他,一字字道,“我從前以為我如今活著,大概就是為母親報仇,尋一尋當年一些隱藏的真相。但漸漸地才發現,我走的這條路,本身就是有些身不由己的。你問我為何要與陳國聯姻,其實這如何是我能決定的呢?看似所有一切皆是我在掌控,但能還有幾人看到站在我背後的那個影子?”

  她這幾句話,不乏剖心之言。

  祝詞聽懂了,上璋與陳國聯姻之約,其實主動權並不是在雍黎手上,也許還是上璋成安帝的意思吧。他不過是借了雍黎的口說出來,借了雍黎的手做了這一切。

  舉凡天家,何有純粹之情?

  長楚與樂帝愛重幼弟,不也是借南陽王之手誅殺兄弟?上璋成安帝如此疼愛雍黎,但這麽多年來何曾少過利用?

  而陳國……

  祝詞冷笑。

  “陳國不是我的故國……不過是埋葬了我父母親人的一座墳墓。”他迎上雍黎灼灼的目光,眼睛裏也有些清亮的濕潤,“從前未曾告訴你,其實我的母親是上璋人,我如今也是上璋人……”

  有風吹進來,祝詞迎著那風的方向看出去,由那風吹散了方才眼中的那點濕潤,他聲音低緩,似乎有些追憶,“我母親其實是暘北馮家女,母親年少在閨中之時也有詠絮之才名,隻是後來為嫁父親,因一些變故與馮家斷了聯係……”

  雍黎驚訝看他,暘北馮家世代詩書傳家,在上璋也是當地頗有名望的大家族。之前在定安時,還曾聽說黎源玉說昌王將她許配給了馮家嫡孫,雍黎當時還為她有幾分歡喜,馮家家風純正子孫後代也皆是傑出之才,黎源玉若嫁過去,也總算是走出當年舊事,不必日日懷念自苦。隻是今日才知道,原來祝詞母家竟然是上璋馮家。

  “你知我為何以祝為姓麽?”祝詞往前走了兩步,在椅子上坐下,他今日似乎有徹底坦誠的意思,一副想要促膝長談的模樣。

  雍黎搖搖頭,也在他一旁坐下。

  祝詞道,“我其實還有個姑姑,是我父親的同胞妹妹,當年家族蒙難,姑姑其實本不會被牽扯,隻是她是個固執而驕傲的堅毅女子,她看著兄長滿門慘烈,無視祖父派來的人,脫了一身錦繡華服的外衣,然後一把抽出袖刀割斷了一頭秀發。”

  “那日天色陰沉,雖未下雨,卻驚雷列電不斷。她仰天長笑,‘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這般齷齪之地,何必留戀!’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轉身出城,圍著她的那群護衛,卻未有一人敢上前阻攔。”

  “我不知祖父當年對這個女兒是否還有半點往日憐惜,隻是後來她在城外進了家道觀便再未出來,祖父自此仿佛也忘記了這個女兒。”祝詞麵上始終有淺笑的笑,仿佛說的隻是一個無關之人的故事,他道,“姑母說,‘祝’字有斷絕之意,她祝發出家,從此與那個家族再無半分幹係,她便自此便以‘祝’為姓,隻是她的名字‘文霏’二字是祖母所起,她舍棄不下,道觀的師父說她未斷紅塵,便仍舊讓她以閨名為字,不過以字輩另起了道號‘無諍’。”

  “而那年我也是死裏逃生,後來我也曾偷偷去見了姑母一麵,姑母早已心死,言辭之間竟通透豁達再無往日孤傲固執,我得姑母幾番言辭開解,也仿佛得了新生,我隨姑母用了‘祝’姓,後來也算開始了我的另一段人生,前塵往事雖忘不了放不下,卻也得了幾分解脫,不再壓得我欲一死了之。”

  雍黎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暗淡,仿佛再也維持不下去一般,她撇開臉不看他,而是假裝看去外麵的景色。

  “你……”

  雍黎想問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問,她住了口,攏在袖子裏的手輕輕無意識地搓著手腕。

  祝詞卻側首看向雍黎,“我也看得出,陳帝昏庸治國無方,陳國如今已見頹勢,若欲再傳百年,如今諸皇子中唯有沈慕上位才有那麽一二可能。而我也知道,你大約是不會讓沈慕順利上位的。這天下之大,你們是將目光鎖定在了陳國了嗎?”

  “是。”雍黎並未否認,而是很幹脆地承認了,“娶陳國公主,不過是給陳國一個聯陳抗楚的假象,得他一二分信任罷了。”

  雍黎知道祝詞的身份,也知道他對陳國並無留戀,隻是她卻不希望祝詞為了她再踏足陳國這個他厭惡的地方,所以之前她說要去陳國,卻並不希望祝詞一同,但祝詞卻說願意跟隨。

  她仍舊擔心他,縱然她有時有諸多無奈,但十數年相伴扶持的恩義,她早已視他如親人,不願他受一絲一毫傷害。

  祝詞仿佛明白她心裏所想,“之前我便說過要陪你一同去陳國的,我如今既然徹底知道你的想法了,便更加不會反悔了,你放心,你要做的事並不違背我的絲毫想法,甚至與我原本想做的事情還有幾分殊途同歸,我會幫你,也是幫我自己。”

  “哪怕我想做的是將陳國徹底顛覆,改了名姓?”雍黎心下突然疏朗,笑問。

  “你若願意,有何不可?”祝詞道,“隻是陳國畢竟也是大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吞並陳國並非易事。非數年,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功,怕是難以成事,你當真要如此耗費心力去做這麽一件事麽?”

  雍黎笑著站起來,“哪裏是我想做這樣的事呢……”

  她慢慢走向門口,門前玉石雕刻的欄杆十分厚樸,站在門口便見著下麵院子裏兩棵高聳的鬆樹的樹頂。

  此處是座三層的閣樓,通體石料間雜木料建築而成,且因為是依山而建,地勢上更是高了許多,隔著欄杆望出去,便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泊,視野十分開闊。

  雍黎遠遠地看著湖麵,輕輕笑道,“帝王居高處,視野廣闊,所求自然也不隻是一草一紙。我非帝王,那麽大的野心,與我能有幾分關係呢?”

  她在祝詞麵前一向不甚避諱,想說的便直接說了,“難道我真當願意如我父王身邊的林棹所說,據雁南十二州,進而收雁北,割據整個雁地以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