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品度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61
  “聽聞我這個五哥有個十分寵愛的妾室,那妾室自隨他來了濯錦城之後一直便是居住在這個無名的院子,你們可查出她又什麽異常的地方?謝峻死了之後她如今在何處?”謝岑又問。

  “確實有這麽個人。”莊溯道,“我們的人在調查的時候便發現了異常,當時還特地更深入地查探過,隻是那女子失蹤了……”

  “嗬,又是失蹤……”謝岑哂笑,仿佛早知道是這個結果。

  “不知是那女子,廣信王府裏地仆從使女自廣信王死後,逃走的逃走,托關係的托關係,已經走了大半,如今那邊府裏大約也就剩十之三四的人。”莊溯解釋道,“那女子估計也是趁亂逃走的。”

  那或許不是估計,而是事實。

  之前雍黎傳遞給他的兩封信裏都提到過這個女子,讓雍黎如此注意的人,即便是謝岑也不可能不多加關注一番。

  “往玄羌族那邊查查。”謝岑略想了想,直接下令道。

  莊溯並不多問,直接應了,忽又道,“殿下,廣信王世子從封地趕過來了,如今已經到城裏了。”

  “親爹死了這麽久了,他這時候才過來,實在是孝順兒子。”謝岑語氣諷刺,“所以,你還有什麽沒說的?”

  “殿下神算。”莊溯笑道,“廣信王世子進城後並沒有直接回他爹的官邸主持大局,反而是直接奔著咱們這裏來了。”

  “來這裏?”謝岑皺眉,看著麵前桌案上宣紙上的那團墨跡,問,“他來見長盈?”

  “您猜的不錯,他怕是知道平原郡王如今落腳在這個地方才專門過來的,畢竟廣信王已經死了近十日,朝中除了最初一道略有安撫意思的旨意下來,便再無其他旨意,這廣信王世子難免著急。如今曙州一帶事務皆在平原郡王掌控之中,他此刻來見郡王怕是想要投石問路一番。”

  “謝竟若真是想要投石問路,問長盈,實在不是個好的選擇。”

  謝竭一問三不知萬事不管的樣子,又是一貫的缺根筋,他自己能掌控住濯錦城如今的局勢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裏還有什麽精力去掰扯那些彎彎繞繞的朝堂爭權之事。

  “希望平原郡王能穩住。”莊溯道,“您若不放心,我親自去一趟,扮個小廝什麽得在郡王身側提點幫襯一二?”

  “不必,長盈也沒那麽蠢,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什麽可以應承什麽不能應承的,他心裏一向明鏡似的。他也不是好相與的,此番若是謝竟有些什麽不妥當的要求,就長盈那嘴,怕是直接能懟得人吐血。”謝岑道,“而且你去太紮眼,謝竟若與你直接麵對上,不可能不認得你,那時他也定然能猜出我在此處,終歸不方便。”

  “是。”莊溯應了。

  謝岑方才一直在打量紙上得那團墨跡,這會突然提筆蘸墨,就著那團墨跡揮毫,短短幾筆勾勒出一副山水小品。

  遠江群帆,長鶴鳴唳,山石林木掩映處一座草亭,亭中兩人臨江遠眺,而那團墨跡所在之處如今正是畫上枯潤相宜的山石。

  謝岑擱下筆,仔細端詳著那幅小品,方才莊溯進來前,他提筆想寫的些什麽東西也不寫了,隻顧著看畫。

  “殿下如今這筆法與從前沒多大變化,隻是這意境風格有些不同了。”

  莊溯也站在跟前,自然瞧見了那幅小品,謝岑看時,他也仔細地瞧了兩眼。

  “你一向是最擅品畫的,來,你看看,仔細說說有什麽不同?”謝岑讓了位置,招呼他近前來仔細看。

  莊溯果真上前兩步,又仔細端詳了片刻,才又道,“隻覺得哪裏不同,卻又說不出來有何不同。殿下可別為難我了,我素來品畫,品的不是畫而是人。但是殿下……我何敢品度殿下?”

  “你說這話?”謝岑挑眉看他一眼,笑道,“從前是誰耍心眼讓我留下你,後來又耍心眼不肯離開?你既然在我跟前耍得了這些恰到好處得心眼,難道沒有半分猜度我的心思?”

  當年莊家蒙冤滿族幾乎被滅,當時尚且年幼不過才七八歲的莊溯被沒入後庭為奴,磨難裏煎熬了兩年之後,某次偶遇到當年還未出宮建府的謝岑。

  莊溯當時被宮裏一些年紀較大的內侍們欺辱,那些內侍進宮多年,因那永生難愈的創傷,一向都是滿心陰鬱的,而莊溯的與他們的那一點不同,自然也就礙著了他們的眼。

  那些內侍對他的毆打折磨,與他而言是至極的屈辱,那個錦繡裏長到知事年紀的小少年,自然骨子裏又莊家數代傳承的傲氣,當年那個還不滿十歲的孩子,其實是想死的。

  他身上衣不蔽體,忍受著那些內侍你一拳我一腳毆打的疼痛,在雪地裏緩慢而費力地往前爬,前麵是一口井,那口井對於那時的他而言,仿佛不是通向地獄之門,而是救贖,是他那短短人生裏唯一的救贖。

  跳下去,跳下去。

  他腦子裏叫囂著的隻是著三個字,他想著,隻要跳下去,便能結束著一切屈辱,便能去尋父親母親,便能與家人永遠團聚。

  然而當他翻上井沿,看著井下清澈的水麵上倒映的自己的那張臉,那張早瘦得不似從前模樣的臉,他仿佛看到母親心疼的目光,仿佛看到父親嚴肅而偶爾露出的關切目光,仿佛看到族人殷切期盼的目光。

  莊家的冤屈還沒有洗淨,自己如何能死?

  遠處仿佛有人看過來,莊溯沒有動,他依舊趴在井口,許久之後,還未來得及爬下來,便有人一腳將他從井沿上踹了下來。

  他忍痛爬起來,才發現方才欺辱他的那些內侍們早跪了一地,大氣都不敢出,他驚異之下突然抬頭,這一抬頭看進了一雙冷淡的眼。

  他卻莫名其妙地安定下來,突然吃吃地笑起來,嗚嗚嚕嚕抱著謝岑地腿道,“我以為,您不會來的,您來了,真好,真好……”

  莊溯知道謝岑不過實在玩笑,也笑起來,坦然道,“當年我是在賭,用我唯一僅剩的這條命在賭,好在我賭贏了……殿下於我再造之恩,我永生不忘。”

  他目光又那畫上,“殿下說這幅畫,其實我確實是沒看出太多,隻知道您心境有變,但到底是因何而變,我是半分也看不出來的。”

  “偶然興致來了而已,並沒什麽。”謝岑揮揮手也不在意,隻道,“方才也隻與你閑談兩句,橫豎如今莊家在你手裏,也算是你的退路,而這兩年你若想留在身邊,自然也是我的幸事,我不會強求你離開,但若你往後想離開了,隨時都可以。”

  “我是自己心裏願意留在王府裏的,您若不趕我走,我自然想長長久久地留在您身邊的。”

  莊溯坦然明朗,他從不在乎外人眼中對他的異樣看法,不在乎他們口耳相傳的,他不似南陽王府家奴卻勝似南陽王府家奴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

  謝岑早知莊溯執拗,也不多費口舌,橫豎往後事情如何發展並無人知,如今深談,也為時過早了,他隻道,“前麵那些地方,你跟子肅避開著些,咱們明日一早離開,這時候別節外生枝。”

  莊溯離開後,謝岑又見了孫沛,略交代了他幾句,無非是讓他在曙州這邊多費些心。

  他之前表麵上說起來不管謝竭的樣子,實際上還是不太放心的,謝竭一向在青川沒經曆過什麽事,經驗不足,有時候難免壓不住陣。而孫沛畢竟年紀略長些,又頗有些經曆,有他幫看著扶持一二,對謝竭來說也是好事,他自己也能放心些。

  而當日傍晚時候,莊溯帶來的消息裏果然是廣信王世子謝竟來此處拜訪謝竭。謝竟東拉西扯說了些什麽東西,謝岑不用想也能猜出幾分。

  果然晚膳時候,謝竭很不客氣地過來蹭飯了,他大吃大嚼大快朵頤地同時,還能就著吃喝間隙囉囉嗦嗦地大吐苦水。謝岑也實在佩服,幹脆擱了筷子,似笑非笑看著他如說書一般的表演。

  ……

  “十六叔你是不知道,那個謝竟有多無恥不要臉……他是當我傻子嗎?讓我為他出頭,去父皇麵前為他提點一二?”

  “我看父皇道如今都沒有旨意下來,怕不是早知道五叔的野心?哎,可憐五叔那樣的人,也算是個手段不乏的人,但可惜了太自負了些。更可惜的是,五叔的那幾個兒子,我的那幾個堂兄弟,似乎也實在立不起來。”

  “像我這位大堂兄,即便父皇開恩,讓他襲了廣信王位,估摸著也長久不到哪裏去,他若能再完完整整地將廣信王府堅持一代,我便不姓謝!”

  ……

  謝竭說著說著,注意到謝岑已經擱了筷子看了他好一會,忍不住開口問,“十六叔你怎麽不吃啊?莫非今天這廚子不符你胃口?我倒覺得還好今天忙了一天沒什麽閑暇,我都快餓死了。”

  “我不大餓,你吃你的。”謝岑絲毫不在意他囉嗦的那幾句話,又問,“你與他談了些什麽?”

  “我啊?”謝竭扒拉了一口飯,口齒不太清晰道,“我自然是裝傻來的,反正我許多事也確實不知道,這時候一問搖頭三不知。那才是策略!”

  謝岑笑道,“你這倒真是個好辦法。他已經離開了?”

  “自然離開了,不然我怎麽又閑暇來跟十六叔你吃飯閑聊?”謝竭吞了桌上最後一個不算太小的肉圓子,滿足地靠著椅子舒服地歎了口氣,“不過我瞧著他走的時候那模樣,差不多是被我氣走的。”

  “他想要什麽?回京?還是想要要回那兩州封地?”謝岑問。

  “十六叔真是料事如神!”謝竭眼睛亮了亮,很是欽佩道,“他今日那些彎彎繞繞的,無不是繞著這兩個目的,隻是他這樣大的胃口,求到我這裏來?他也不看看,我之前在京裏是什麽樣的人?一向小透明低調得很……他求到我這裏來我能有什麽辦法?我像是個能又那樣大的影響力的人?”

  謝竭歎了口氣,搖搖頭道,“也虧得他那樣大的胃口,可腦子怎麽拎不清呢?”

  謝岑剛才一直沒動幾筷子,看著滿桌子他吃得沒剩多少的菜,也沒有再動筷子的胃口了,攪著自己麵前單獨盛的一小盅鮮菌雞湯慢慢喝。

  謝竭看著自己十六叔悠閑姿態,突然想起來什麽,又道,“不知怎得,我覺得很奇怪……這會更是越想越奇怪,謝竟今日雖然與我扯來扯去車扯了甚久,我之前一直裝傻想要蒙混過去,但現在仔細想來,他所有的問題看似再問我,但有時言辭間仿佛在試探十六叔您的藏身之處。”

  謝竭眉頭越皺越緊,“十六叔你替我分析分析,是不是有哪裏奇怪?”

  “確實。”謝岑倒很平靜,沒多說什麽,隻勸他,“不過並沒什麽,你且去忙你的。謝竟那邊,他若日後再來拜訪你,你隻像今日一樣打發了就是,其他的不必多想,再等兩日一切水到渠成,根本不必你我費什麽心思。”

  謝竭聽了,很高興的從謝岑這裏又蹭了一杯好茶之後,才走了。

  謝岑心內卻有些不太平靜了。

  若他猜得沒錯,他在曙州,在朱纓軍中的行蹤怕是已經被有心人摸索去了。謝竟估計也是被人指點,他來此處真正的目的估計不是為了主持謝峻後事,更不是為了來見一見謝竭。

  而是他和他背後那人,早知道他如今在濯錦城,故而才特特找過來的。

  隻是他行蹤遮掩嚴密,一向不會有外人知道自己的行蹤,故而原則上應該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朱纓軍謀士顧先生,與他謝岑是同一個人。

  隻是若非他身份泄露,那謝竟這個時候來找自己的實在不合情理了。

  好在他明日離開濯錦城,若真有人跟蹤,這一路上多的是機會甩開跟著的人。不過謝岑卻幾乎可以肯定,他這一路過去,若稍微小心些不將身份徹底暴露開去,跟著他的人應該幾乎是沒有的,畢竟這兩分的把握謝岑覺得自己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