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教導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57
  “你管得太寬了。”謝岑瞥他一眼,拍拍袖子上灰塵,便往屋裏走,“我明日便走了,曙州這邊你好生費些心思。”

  謝竭忙兩步跟上去,“明天?這麽急?可是濯錦城這邊……”

  “你這幾日處理得很好,我沒什麽不放心的。”謝岑道,“我身份不宜暴露,在這邊也沒有什麽能插得上手的,你反而要時時小心。”

  “但是十六叔你在我身邊,我覺得心裏安定,也放得開手去做,即便出了什麽問題也有您在,您若不在,我總覺得有所顧慮,不敢放開了膽子……”

  “你是垂髫稚子麽?”

  謝岑停下腳步,看他一眼。

  “呃?”謝竭沒明白,“什麽意思?”

  “什麽事都要人手把手教麽?”謝岑嫌棄道,“若要我一直看著你,我幹脆自己安排了,何必費那等力氣。”

  他轉頭見謝竭還是不甚理解的樣子,謝岑歎了口氣,很有幾分長輩的語重心長道,“長盈,你如今開始做的這些事,包括以後你可能經曆的所有事情,都不是書本上能學來的,也不是別人手把手能教出來的。正如你父皇,你以為他便是生來就是那樣嫻熟政事的?你以為他初掌長楚時沒有一點迷茫無措?你以為你父皇從沒有犯過錯?”

  “沒有人這一生不會犯錯,你所有的人生經驗十之七八或許都是從此中來的,你不必害怕犯錯。那些於實踐中得來的經驗,遠比紙上談兵更能讓你印象深刻,你該珍惜這些可能會犯的錯誤,那將是你一生受益無窮的寶藏。”

  謝竭聽了久久沉默,他聽明白了。

  他看了眼自家十六叔坦然平靜的眼神,覺得心裏頓時有了底氣。

  謝岑與他而言,是他這一生前進路上的指路人,有時甚至遠比他父皇更像個父親。他父皇是君父,從來都是先有君臣,才談父子;且他父皇子女眾多,後宮也不少,一個人的心就那麽大,給了天下九十九分,剩下的一分就算平均分給自己的那些妻妾子女,那他這個不算出眾的兒子又能占了幾分?

  反倒是十六叔,雖長自己不過四五歲,而諄諄教導之處卻如師長如父親。他影響自己的不是某一時某一刻,而是貫穿在他遇到的對待的所有的人與事之中;他教給自己的東西是自己這一生都受益匪淺,永難忘記或舍棄的。

  他想起幼時,天性貪玩失足掉進宮裏的荷花池,那池水於成人來說算不得多身,但對於不過六七歲自幼養在錦繡裏的孩童來說卻實在是深淵了,他拚命呼救,引來了附近的侍衛。而十六叔卻攔住了上前來施救的侍衛。他看著他,很平靜地道,“池水不深,你自己遊到邊上來。”

  他當時嗆了好幾口水,最終還是求生地本能讓他撲騰著艱難地遊到了岸邊,伸過來拉他上去的,是十六叔同樣細弱的孩童的手掌,他心裏對十六叔狠心不救自己的怨怒,在見著那手掌的時候頃刻間崩塌散去。

  當年,年僅十一歲的十六叔教會了六歲的他,生死。

  他想起**歲時,某次誤入內廷司,他看到內廷司內受刑的幾個宮人們的慘狀大發雷霆,逼令內廷司掌事太監不許再動手,甚至差點一把火燒了內廷司。後來被父皇責罰跪在靜室,他跪了許久,久到天漸漸黑了,原本昏暗的靜室裏更是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父皇有心嚴懲,養母也不敢多加勸阻,那一夜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裏早嚇得忘記了哭泣隻剩下無盡得恐懼的他。

  隻有十六叔推門進來,他進來時仿佛披著漫天的星光,提著的燈籠也如月華般明亮,他永遠記得那一幕,他那漸漸長成少年的十六叔,已經事他心裏風華絕代的模樣。他聽得十六叔道,“你今日所為對錯與否我不評判,我隻需你記得,他們冤屈與否與你無關,他們的生死更與你無關,如今的你,除了順應天命順應世俗,其他的什麽都做不了。”

  那年,十三歲的十六叔清清淡淡一句話讓八歲的他明白了,真實,這世間讓人無可奈何的真實。

  後來,他教會了他果斷,堅韌,教會了他隱忍,真誠,教會了他識人,辨才……

  他如今所有的行事手段,甚至待人接物,都仿佛在潛意識裏與十六叔漸漸靠近了幾分。

  “那您從前也曾失過手犯過錯?也是這樣過來的?”謝竭道,“我比不得十六叔天縱之才,您自幼年時起便已開始嶄露頭角……”

  “所以,也因為此緣由我比你幸運幾分。”謝岑笑道,“我幼年成名,你如今盡聽得別人對我的稱頌,傳揚我聲名,可曾聽得別人說起我往日的幾分小過錯?”

  “沒有。”謝竭搖了搖頭。

  “確實,因為我當年年幼,我做錯的所有事情都被認為是年少不經事,不會有人將原因歸結到我的能力上。而當我不再犯錯的時候,所有人見到的便隻是,他們眼中完美無缺的那個我了。”謝岑微微側著身子,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神人,你如今走的每一步,我當年都走過,你無需懷疑自己,我謝家兒郎,難道隻想著依靠別人,一點事都擔不起來?”

  謝竭點了點頭,笑起來,“但是十六叔本就是神人啊,天下人傳頌的傳奇故事裏,十六叔可是獨占了說書先生們的許多口水和書生秀才們的許多筆墨,聽聞滎州有位姓湯的說書先生對您那可是十分推崇,他說了十年的書便從來隻說您的故事,甚至還有言放出來,說是這輩子隻要還說一日書,便不會再講其他人的故事……”

  謝岑伸手去敲他腦袋,“這世上沽名釣譽之徒不少,你以為這說書先生當真是對我推崇?而不是為博人眼球別出心裁地借我的名聲做他的招牌?”

  謝岑說起別人對他的那些吹捧至極的評價,頭次因此事有些外露的不虞神色,“我從不感謝那些為我傳名的人,他們之中真正事因我之才而稱頌傳揚的可有十之一二?更多的大約也就是些沽名之輩,借著我的名字多幾分談資,也不知是能從何處證明他們幾分。”

  “我之前所說,如今別人少有提及我的過錯,還有個原因,你可知道?”謝岑哂笑,見謝竭搖了搖頭,也不賣關子了,道,“因為那些人從不會為你考慮後果,他們知道到為利益所趨,不顧後果地將你推到一個最高地位置,那個位置你或許可享天下稱頌膜拜一時榮光,但是你再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因為一旦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天下人對你的盛譽,同時也是天下人對你的捧殺。”

  “所以您這幾年不再常在世人眼中出現,刻意低調,不再插手國事,甚至想要出家修道,也有多少是因為這個緣由?”謝竭突然問。

  “算是吧。”謝岑並不否認,有些緣由他也不想明說。

  “十六叔,我告訴您,您修道歸修道,做個在家居士便好,可不能真的出家啊,要不然父皇……難怪父皇要我一定要找到您讓回去,莫不是怕您這大半年未回青川,在外麵遊曆時隨便就找個了道觀修仙去了,再也不回青川……”

  謝竭這突然而來的偏到不知道哪裏去了的腦洞,讓謝岑一窒,果然白擔心他了,這家夥一向神經粗的比百年的老樹更甚,又是個萬事不過心的話癆,就這性子,哪裏會邁不過去這道坎?哪裏就受不住這才將將揭起的這世道的一角黑暗?

  大概是感受到了謝岑神情裏的那點明明白白的鄙視,謝竭撓了撓腦袋,笑道,“您說的我都明白,您沒有說的我也明白。從前年少十六叔護我頗多,就連父皇大約是看在十六叔的麵子上也頗讓我肆意了幾年……十六叔教我許多,便是讓我明白世間黑白,也未曾將這世界的黑暗帶著鮮血淋漓的慘痛直直地擺在我麵前。我這二十年來算是生活在十六叔為我營造的一個琉璃般明亮安逸的世界裏,隻是我想,如今的我也該走出來。我想既然父皇和十六叔讓我來曙州,讓我在五叔死後接手曙州軍事宜,便也從未想過讓我永遠活成隻見到光明而不見一點黑暗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兒吧?”

  “你若隻想活成那樣的公子哥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我有生之年護著你也不是不可以……”謝岑是真的欣慰地笑起來,看著他仍舊帶著幾分不明地探究,“隻是沒想到你竟然這般出乎我的想象,能這樣快地接受了我原以為你一時難以接受的事情。”

  “不隻有這些,有些事十六叔從沒有跟我說過,但是我如今卻已經能明白了。”謝竭看自家十六叔一眼,“當日在五叔府裏的時候,那個叫鳳歸的小丫頭,也是短短一兩句話便讓我從這二十年的夢裏清醒了過來。”

  謝竭想起雍黎不同尋常女子的言行舉止,也忍不住一笑,那個女子是他二十多年來唯一一見便喜歡上的,甚至初見時她滿麵瘡疤,也被自己完全忽略了。

  隻可惜,不知她的身份,也不知十六叔對她的想法。

  謝岑不知道他還與雍黎有過這樣的一段交流,偏頭看他,略有些好奇探究的意思。

  謝竭又道,“那個小丫頭,總覺得她與您有些相像,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裏相像……大概是在你二人麵前我從不占上風,總是吃癟?”

  他最後一句話似乎是在喃喃自語,謝岑卻聽到了,“小丫頭?這三個字不適合她,你以後別這麽叫了,特別是在她跟前。”

  “為什麽?”謝竭問,“我不知道她名字的時候都這麽叫她的。”

  “她那是教養甚好壓抑著性子呢,若某日在她黴頭上你這樣叫一聲試試,皮不揭了你的已經是她手下留情了。”

  謝岑語氣平淡,沒什麽情緒,謝竭卻真覺得腦袋後麵涼了涼,渾身起了陣雞皮疙瘩,忙搖了搖頭,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抖出去。

  謝岑在書案跟前坐了,桌上已經又堆了不少文書,他隨意揀了兩本看看,見都不是什麽太重要的事情,便將文書都推開一邊去,另鋪了了張大宣紙在桌上。

  他頭也不抬朝謝竭揮揮手,打發他下去,“你去忙吧,順便傳句話給孫沛,讓他來見我。”

  謝竭應了一聲,退出去,找孫沛傳話去了。

  謝岑沒等來孫沛,倒是莊溯先進來了,他朝謝岑叉手見了禮,便道,“您交代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寄陽那裏不會有什麽差錯,也不會留下您的一點痕跡。至於烏龍村那邊如今一切平靜,山裏我們進不去,但我也留了不少護衛在山下。”

  “好,我知道了。”謝岑道,“讓你查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按著您的吩咐,廣信王府裏以那座無名院為中心,四周各處我都已經安排人查探了。那無名院子裏確實有暗道,我們的人查探的時候,發現暗道被封閉,頗費了些力氣打開卻看到密道有焚毀跡象。不過大概是他們處理得匆忙,沒來得及等密道裏得東西都銷毀了再離開。”

  莊溯道,“密道裏散落著大量兵器,看規模大約有兩三千人的裝備數量,我也仔細比對查探過,那些兵器與您之前給我看的那柄匕首,材質做工幾乎一致。”

  “那便沒錯了。”謝岑道,“現在大概隻需要一雙手揭開這件事情,我得略微盤算盤算……”

  謝岑提著筆思索地時候,原本飽蘸著濃墨的筆尖刷地滴下一滴濃墨,瞬間在宣紙上染了大片地墨漬。

  謝岑幹脆擱下了筆,也不管那沾了大團墨跡的宣紙了,隻吩咐道,“這件事相關資料消息證據什麽的,你先整理出一份來,交給子肅。”

  “是。”莊溯應諾,又道,“其實還有件事,今日在密道裏還發現了兩具屍體。那兩人應該是府裏的侍衛,經過排查,我們已經到了這兩人的親屬家眷所在,其中一家已經報了案,說家裏有人失蹤。”

  謝岑聽了,很是歡喜,“這可真是個好消息,不用我再想其他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