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何歸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313
  桑河濯秀錦,明華麗佳人。

  風和日麗碧空萬裏的濯錦城,褪去前些時候戰事將起的肅殺氣氛,往日的喧囂祥和之氣漸漸複蘇。

  城中甚至有大戶出資舉辦各色慶典,你來賞花節,我來鬥錦會,日日喧鬧,較往日溫雅柔和更生了幾分跳脫可愛。

  臨著桑河的一處別院,不同於外麵的熱鬧氛圍,這裏獨享了一份安靜。

  “您不回青川?”謝竭看著自家笑得風華無雙的十六叔,小心肝一抖,覺得不對勁,忙問。

  “不急。”謝岑繞著院子裏一盆山石崖柏轉了兩步,嫌棄那盆景做得粗糙,舉著剪刀哢哢兩下便剪了兩個主枝,這一剪一下子便改了原本那盆景的形態風格。

  “為何?您還有何要事?”謝竭急了,忙上前去兩步,跟在謝岑後麵團團轉,“您若有何安排,侄兒可代勞。隻是父皇嚴令一定要勸您回去,十六叔您可千萬別為難我好不好?”

  謝竭喪著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著謝岑。

  謝岑卻絲毫不為所動,照舊專心修剪他的盆栽,淡淡道,“我得離開長楚一些時日。”

  “離開長楚?!去哪裏?”謝竭沒控製住聲音,驚得旁邊院子裏牆簷上覓食的兩隻鳥雀頓時撲棱棱著翅膀飛走了。

  謝岑一眼看過去,謝竭頓時有些慫了,縮了縮脖子,聲音小了很多,又勸道,“您已許多時候未曾回青川了,就連去年春節也是在他國……算是侄兒求您,十六叔您便是真有要事也得先回青川一趟,行不?”

  “來不及。”謝岑又哢哢剪掉些枝葉,滿意地端詳著早已姿態大改的那盆山石崖柏盆景,“這盆不大合適了,換成最普通簡樸的土陶反而更見別致,你得了空找個好盆景師傅給換換……”

  說著將手上的修枝剪遞出去,謝竭見自家十六叔身邊一向隨侍的人不在,忙顛顛地親自上前去接了,“您要做什麽來不及?”

  “上璋與陳國聯姻之事你不會不知道吧?”謝岑在旁邊看起來還算幹淨的種著荷花的大水缸裏洗了洗手,“陳國送親使團,這次去了兩位親王,孝王沈蒙,禹王沈慕。但是兩位親王送親,陳國這次竟給了上璋這麽大麵子,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更何況,這沈慕,我近來對他有幾分興趣,之前在上璋沒尋著機會與他打一二交道,這次怎麽著也得去趟上璋與他打打交道……”

  打交道?

  謝竭見自家十六叔,嘴角含笑而笑意卻未抵眼角的表情,覺得這沈慕怕是要倒黴。

  不過謝竭還是不解,覺得這並不是他不回青川的理由。

  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再勸,謝岑又道,“你可知道上璋的迎親主使派的是誰?”

  謝竭搖頭,他一向對這些關心得並不多。

  “宣陽公主雍黎。”謝岑道。

  謝竭瞪了瞪眼睛,問道,“年前被正式加王封如今掌著華陽幾州封地的上璋璟王府的那位宣陽公主?”

  這一連串的前綴下來,難得他自己沒把自己繞暈,“聽說去年上璋和陳國之戰,上璋能如此迅速地取得勝利全靠這位宣陽公主?”

  “確實。”謝岑點了點頭,沒有否認,又補充道,“後來陳國與上璋和談時,幾乎也是她一手主導。上璋原本是打算要讓陳國割讓姚、獻、炎三城的,這三城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上璋若能收之囊中,將來揮軍直下出兵陳國是事半功倍的事。”

  “但偏偏,這個宣陽公主放棄姚、獻、炎三城,轉而要求陳國割讓恭、顧二城並一個小東州,雖額外生鐵良馬絹絲等陳國另賠了不少,但這些好處可比不得姚、獻、炎三城的軍事地位重要。”

  謝岑絮絮道來,“最讓人不解的是她竟還談了個陳國公主來上璋和親,這陳國公主和親的對象竟然還是上璋如今聲望最高最有可能受封太子的安親王黎賀。”

  謝竭聽了蹙眉思索,試探地問,“您是說這位宣陽公主有親陳國而遠長楚的打算,企圖聯陳抗我長楚?”

  “她若真有這般打算,那上璋成安帝如何能允?即便這位宣陽公主再怎麽受寵,也不至於毀與我長楚之盟,任由她胡來。”他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甚至被自己的猜想嚇著了,“難道是上璋成安帝本來就有這般打算,隻是借由這位宣陽公主之手毀約?”

  “不至於。”謝岑笑了,他不怕謝竭這家夥的腦子裏想的太多太亂太不可思議,就怕他一味魯莽,什麽都不想,腦子放那做個擺設。

  “什麽不至於?”謝竭不大明白。

  “我說成安帝不至於那麽愚蠢,那位宣陽公主也不是個傻子。”謝岑看向謝竭,正色道,“正是因為有些事我還想不通,所以我得去探查探查。你不必再深問,也不必再勸阻,我會盡快回青川,至於陛下那裏……你若實在覺得不好交差,便在濯錦城再多待些時日吧。”

  “十六叔是想讓我等您從上璋回來,一塊兒回京?”謝竭目光一亮,覺得他家十六叔還是十分體諒自己的。

  其實他也不是想阻攔十六叔,隻是若不能勸十六叔早些回青川去,陛下那邊實在不好交差,他的日子也不好過。若是聽十六叔的意思,晚兩個月一道回去青川,陛下便是有什麽責難也也十六叔擋著,實在是大善。

  謝竭想的十分美好,還未來得及滿口答應,便聽得謝岑又澆了盆冷水下來,“我是說,讓你在濯錦城等你父皇召回你的旨意到了你再回去,最好頭兩道都不要理會,等至少第三道旨意加急送到你手裏,你再考慮考慮要不要回去……”

  謝竭初初聽來還沒聽得哪裏奇怪,但越聽下去臉色越發怪異,他怨怒地瞪著自家神姿朗然地十六叔,頗委屈道,“您這是在玩我呢?我可不是您,我便是有九條命也不敢這麽折騰啊。”

  “難得,你竟然聽出我說得反話。”謝岑又是淡淡一句話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謝竭在自家十六叔這裏一向是不占上風的,被打擊得狠了便幹脆閉嘴不說話了,他將剛才從謝岑手上接過來地修枝剪在手上氣憤地開開合合,嚓嚓作響尚覺得不解氣,見旁邊的一棵有些營養不良的柿子樹十分礙眼,便直懟著過去哢哢就是幾剪刀。

  這幾刀下去,原本營養不良的柿子樹更加營養不良了,光禿禿的樹枝上好容易長出來幾片葉子也沒了,在滿院子的盎然生機中顯得實在違和。

  “這樹本就難看,你這幾刀下去更是難看,明天也找個花匠來,把這光禿禿得挖了去,重新移植一棵精神的來,或許秋日裏還能結些果子。”謝岑瞥了瞥那棵隻剩下枝幹的柿子樹,道。

  “費那些神做什麽,我們又不常住在這裏。”謝竭沒什麽興致。

  “嗯,你說得也是,反正以後可能會在這裏常住的也不是我。”謝岑並沒有告訴他,以後濯錦城可能是他的封地,而這處別院大概會略擴建一下做他的官邸,他隻道,“隨你意,你想怎麽來怎麽來。”

  謝竭自然沒聽懂謝岑話裏所指,隻是不甘心地又追問了幾句,“您當真不回青川?”

  “你見我像是說廢話的樣子?”謝岑道,也有些看不過去他的垂頭喪氣模樣,“你也不必擔憂太多,陛下那邊我自有交代……你隻好生處理曙州寄陽這一塊接下來的諸多事宜,若陛下有明旨另你留守曙州或者召你回青川,你便依旨意而行;若陛下未有明旨下來,你便在曙州這邊一應事項都處理妥當之後上書請求回京,明白嗎?”

  謝岑的話謝竭向來是放在心上的,甚至比對他父皇的旨意更信重幾分,他見謝岑言辭肅然,並無半分玩笑意思,知道這是自家十六叔在提點自己,忙恭聲應了。

  “濯錦城這邊,還有件事我有些猶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想討十六叔一句話。”

  這兩天曙州的一應事務都是謝竭在處理,謝岑因為從剛開始便沒有暴露身份,長楚朝中知道他在曙州的人不多,他便幹脆做個甩手掌櫃;加之他也有意培養謝竭,便每日隻盯著謝竭幹活,隻有他有些實在難以決定或者不知該如何處理的事情,他才會暗中出手幹預或者出言指點一二。

  “什麽事,說來聽聽。”謝岑道。

  “是關於五叔的事……”謝竭遲疑,“五叔被朱纓軍誅殺也有十日了,但父皇那邊也沒有旨意下來,五叔的屍體聽說一直停在府裏,到今日一應吊唁發喪事宜都還完全沒個章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原來是這事……

  前兩日戰後處理耦縣戰場俘虜安置軍隊善後等一應事務,早讓謝竭忙得暈頭轉向,完全沒想起這麽一茬,直到昨日到了濯錦城,屬下的人前來回報濯錦城待辦事務,才提到這麽個事,他也才記起來。

  而謝岑卻是早就知道這事,隻是他也沒提,一是他在等他皇帝大哥的旨意,二是他與他這位五哥的關係實在算不上好,謝峻是死是活他實在沒那興致去關心一二。

  “你覺得你父皇對你五叔是何態度?”謝岑漫不經心一問。

  “說不出來……”謝竭仔細想了想,似乎想出了什麽,“之前父皇褫奪了五叔兩城封地,又貶他離京,但今春又令他領軍圍剿朱纓軍,生生給了幾萬兵權出去。我實在想不明白其中原委,但總覺得父皇仿佛不甚關心五叔的死活,我猜測……”

  “那些話不必說出來。”謝岑打斷他,“你猜的不錯,確實是你心中所想。”

  “所以……”謝竭突然看向謝岑,目光灼灼,似在等他的肯定。

  “沒錯,我原本便是作為一把捅向謝峻的刀才去寄陽的。”謝岑淡淡道,“隻是我這把刀沒有直接染上謝峻的心頭血,而是借了朱纓軍的勢,我把朱纓軍變成了我手裏的刀,然後捅進了他的心口。”

  謝岑難得言辭殷切,頗有幾分語重心長,“長盈,你五叔早有不安之心甚至有謀反之意思,你父皇自然容不得他。若他來曙州這段時間,一心一意在圍剿朱纓軍這事情上,而不是到處交聯拉幫結派,甚至搞些小動作想要對上璋邊境出手……他或許還能頂著親王的尊榮身死,享長楚謝氏後人供奉。”

  “但是……可惜了。”謝岑道,“如今陛下已經容不得謝峻一脈的存在了,你且安心再等兩日,便能知道你五叔這事該如何處理了。”

  謝竭聽了,隨不甚搞得明白,卻也知道了幾分原委,他點點頭,道,“多謝十六叔賜教。”

  謝岑今日的一番話,沒有絲毫隱瞞,謝竭往日裏對這樣的事情雖聽在耳朵裏卻總帶著些懷疑不信的,但自那日被雍黎幾句話戳破心裏自動給黑暗的事情蒙上的那層美好之後,謝竭才發現,如今的許多事聽來他更有了幾分清明,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其中地幾分黑暗。

  謝岑倒是驚訝於他近日來地變化,也沒細想他這變化來源,隻當他經曆了戰場殺伐之後,心境與從前有了不一樣地變化,人也看起來長大了成熟了。

  謝峻不知道他家十六叔“吾家幼崽初長成”的那點點欣慰,突然問道,“五叔認得靈蘊麽?額……不對,鳳歸是誰?”

  他這兩句話問的前言不搭後語,謝岑聽懂了,但聽懂了是一回事,聽懂了不想回答又是一回事,他隻道,“是我的一個故人,信重且永不願放棄的朋友。”

  “她是十六叔心裏的那個人麽?”謝岑想起雍黎之前臉上的疤痕,他之前一直懷疑是假的,如今雖沒問,心裏卻更有幾分確定了。

  “道隨緣而不變,源赴汲而不枯。”謝岑沒有否認也沒有確認,隻是淡淡冒出了這兩句。

  素來人心難以把握,他連自己的心都沒辦法說清楚,往後是何情況,他不知道,不過“隨緣”二字,他卻不信的。

  相遇或許是聽天由命的緣分,而相守該是人定勝天的經營。

  謝竭卻沒注意到他家十六叔滿腹未曾言說的心思,笑道,“那十六叔你得好好籌謀籌謀了,畢竟那丫頭是上璋人,還是不大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