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書簽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60
  程海彥冷眼看一眾亂象,根本沒想過能有什麽辦法可以力挽狂瀾,他謹記著雍黎之前傳來的話,隻想著盡快脫身。

  誰知這邊人心散亂實在出乎他的想象,也難怪朱纓軍不能長久,都是些烏合之眾。

  程海彥還未來得及有什麽辦法,前方已有一隊近萬人的曙州軍直麵迎上來,為首的將領正是之前被傳說墜馬而死的廣信王麾下將領孫沛。

  這場一萬人對一萬人的局部小戰爭,看似勢均力敵,而人心聚向,軍心安穩之處而言,卻是天壤之別。

  最終不出意料地,曙州軍以雷厲風行之勢壓倒性的勝利重挫朱纓軍殘部。

  戰事的尾聲,程海彥一刀揮開了早殺紅了眼的不知是曙州軍還是朱纓軍的幾個士兵,直接收刃打馬衝上附近的一座山頭。

  山石橫斜,樹影掩映中,長身玉立著那位顧先生被人護衛在中間,也是冷眼看山下局勢的模樣。隻是山下局勢已然明了,再無一絲懸疑未決,那位顧先生似乎完全沒了興趣了。

  他看著程海彥打馬過來時,倒是露出幾分淺淡的笑意。

  程海彥目光隻顧著在那位顧先生身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柄長槍破空而來。

  待到他反應過來時,耳邊有“唰”的箭矢之聲,然後便是銳利兵器碰撞的聲音,那柄破空而來的長槍被銳利的箭矢切斷,方向偏了偏,直接折向一邊去。

  程海彥自馬上微微轉頭,看到身側箭矢帶著斷裂的長槍,鏘然沒入一側山石間橫生的古木中,那箭頭已看不見一點。

  他還未來得及驚訝是誰有這般準度和力度,一轉頭,便看到前方顧先生握弓拉箭的動作收勢而回。

  謝岑將弓箭遞給身旁的侍從,接過帕子擦了擦手,然後雙手慢慢籠在袖子裏,他這般清清閑閑地站著,氣度閑雅端華,竟完全看不到方才箭矢破空而出的淩冽氣勢。

  早先在朱纓軍時,程海彥見著這人,看起來文弱模樣,似乎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書生,而時間久了,他每次計謀手段頻出,他便又覺得這人或許就是心思陰沉的陰毒謀士,卻從未發現過這位顧先生竟然有這般好功夫。

  程海彥還未到跟前,便已經有人上前攔住了他,那兩個護衛模樣的人還未來得及詢問,然後另有一人從人群中走出來,那人行動舉止也有大家公子的翩然端正,他朝程海彥拱了拱手,然後一句話都沒有說,直接將他引了進去。

  “戰場無情,程將軍可有受傷?”謝岑看著他客氣垂問兩句。

  程海彥摸不清他的意思,但到如今情勢,不用想也知道,這個顧先生身份定然不一般。

  他依舊是對從前朱纓軍軍師顧先生的態度,朝謝岑還了禮,“如今這樣的結局,可與先生最初的目的有絲毫出入?”

  謝岑但笑不語,旁邊的侍從卻已經送上來一把長弓,與方才他自己使用的有些差異。

  那柄長弓外形古素,木質顯然是極其厚重的,謝岑手指輕輕敲了敲那弓,木質錚然有金玉之聲,而弓弦光亮如浸水中。

  他將那弓遞給程海彥,“此弓以柘木為幹,牛腱為筋,另合上好的牛角犀膠,便是六材之絲和漆也是精選,頗費了三五年功夫才製成,雖非天下名弓,卻也已經是難得的了。”

  “先生這是什麽意思?”程海彥疑惑不解,雖喜歡這長弓,卻沒有伸手去接。

  “與將軍也是合作一場,以此長弓贈將軍,算為答謝。”謝岑淡淡道。

  程海彥又看他一眼,“先生說答謝實在不敢,該是我答謝先生,若非先生此前替我遮掩身份,我早已暴露,更別提能到今日。”

  謝岑輕笑一聲,“實不相瞞,我知道程將軍並非我長楚人,此前喜見將軍英勇,我也曾有招攬的想法。隻是後來知將軍另有所屬,我這話也就說不出口了。”

  “今日這裏已經結束了,我與程將軍都將消失在這最後一戰中,程將軍隻管離開長楚,後麵的事自有人來安排。”謝岑將那弓托在手上,再一次遞過去,“我欣賞將軍,卻不能奪人愛將,此弓贈予將軍,就此別過。”

  程海彥在他看似有幾分鄭重而語氣卻有幾分隨意的態度中,將那弓箭接了過來,弓箭觸手生涼,他才突然反應過來,有些想不清楚自己剛才怎麽就伸手接了。

  那弓箭在手上,他有幾分喜歡,卻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還需勞你替我帶個消息。”謝岑遞給他一封信,“交予你家主子。”

  程海彥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了那信。信封上沒有落款,隻有“鳳歸親啟”四個字。

  鳳歸?

  程海彥從前算是在未晏外沿,根本沒見過雍黎,更不可能知道他家主子的字號,他看著那兩個字一顫,有些不可置信,手差點沒拿穩弓。

  這位顧先生果然與自家主子關係匪淺。

  程海彥最終還是帶著那封信和莫名其妙收下的那把弓箭離開了戰場,第二天他收到未晏送來的接洽消息,讓他迅速交接手中未完的事務,然後速去與主子匯合。

  他看著雍黎有些懶然沉默的神色,忽然想到了那把長弓,遂將之跟雍黎說了。

  雍黎聽了倒是有幾分興趣,她自己才送了柄長槍出去,結果她的人就收了柄弓箭回來,也實在是湊巧了。

  她讓程海彥將那弓取來一瞧,果然是把好弓,她試了試弦,張弛間聲音錚然。

  隻是那弓似乎有十來勁,雍黎臂力有限,試了幾次也沒拉開幾分。

  她將弓還給程海彥,讓他收好,隻道,“你不必想太多,這弓是我換來的,算我賜你的,你好生收用著,我斷不可能因一把弓疑你。”

  程海彥忙接過來,又連忙拜謝。這兩天一直因這把弓忐忑,聽了雍黎這話才算送了口氣,這弓再到手裏時,便越看越有幾分歡喜了。

  雍黎無可不可地揮揮手,示意他跟隨隊伍同行,至於他的身份待到了上璋在作安排。

  而她放下車簾時,擱在袖子裏的手觸摸上了方才那信封,捏一捏是有些平展而硬挺的質感,不像是普通的信紙,倒像是薄薄的什麽木片子。

  信封打開時,果然兩張薄薄的紙箋疊的整整齊齊,紙張下壓著一塊比信封略小一些的扁長形狀的木片子。

  木片有清淡暗香,手指觸及時也能沾染幾分香氣,上麵簡單的刻著幾個字,“西窗下,風搖翠竹,疑似故人來”,木片一端係著條青綠色的濯錦城明華錦裁繡而成的係帶子,這般一看,顯然便是個貴重而精致的書簽了。

  雍黎捏著那書簽在手上翻看了幾下,目光在上麵“西窗下,風搖翠竹,疑似故人來”幾字上停駐了半晌。

  是故人麽?

  你既視我為故人,從前之事,可能有坦誠之處?

  雍黎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那日平皋王府中母親的那枚平安扣的書簽,那枚被之前蔣氏私占的平安扣,一時有幾分說不清的怏怏感覺。

  她將那書簽刻了字的一麵朝下,往車內小幾上一按。

  她這一按,動靜算不上大,但一旁祝詞卻有所察覺般抬頭看了雍黎一眼。

  雍黎不想被他看出異常,輕輕舒了口氣,斂了斂神色,然後伸手去展開那兩張雖書簽一道的紙張。

  兩張紙還是如之前一般,第一張是他給雍黎傳遞的消息,多是耦縣和濯錦城近況,他將能告知雍黎的且雍黎或許想要知道的消息都寫得十分詳細,甚至連雍黎沒有想到的都交代得十分清楚。

  末了還提到了贈與程海彥的那柄長弓,說了些隻是欣賞才能出眾的將領,覺得好弓當配,並非是為招攬,還請勿要多想雲雲。

  而第二張紙上,也同之前一般,謝岑專寫給雍黎的一些話。

  隻是與上次短短兩句不同,這次的這張紙上卻是滿滿的一頁。

  他道,那日耦縣城外林中,偶然見一株百年的沉香木,長勢葳蕤,風姿勃發,竟覺得沉香甚合鳳歸,遂取了一枝,做此書簽,願鳳歸案牘勞形刺促不休之時也能有片刻舒心歡喜。

  他道,近日習得了一道山間野食,最宜佐茶,雖看來不甚精致,但也有古素之處,反而有幾分真味,下次與鳳歸再見,我當親自調停,請鳳歸淺嚐。

  他道,青川漸入夏季,正是芰荷的好時節,鳳歸此番匆忙,竟不得空前往觀一觀我青川滿江芰荷花開的盛景。

  他道,那日再見鳳歸,本有諸多事欲與鳳歸剖析坦陳,但短短數日各處雜事繁多,竟未得一二空閑,下次再見時,願對青山長水就素饈薄酒,與鳳歸暢談徹夜。

  ……

  雍黎一字字看來,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心內卻有幾分輾轉翻騰。

  她久久未語,祝詞看著她,開口問道,“怎麽?又是那位南陽王?”

  雍黎沒有否認,自己將第二張信紙收起來,隻將頭一張紙遞給他瞧,“濯錦城和耦縣那邊的消息,看樣子都已經妥當,也不要我們的人做些什麽收尾了。隻是之前這段時間動用過的未晏的暗線得換換了,這位南陽王不是普通人,我的這些冒過頭的勢力,他若想查,多花些時間精力定然能查到個七七八八。”

  雍黎道,“可惜元濯不在,不然也不必我費心安排,如今這些事定然要落在我身上,在到達淮州之前一定得安排妥當……”

  她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問坐在外麵地覓鐸,“連亦如今在何處?”

  覓鐸解開車簾,略側了側,道,“連亦早幾天便先出發回上璋了,如今應該已經在鄴城等咱們會合了。您有何吩咐?咱們還有信鴿,可飛鴿傳書聯係她早做安排。”

  “在鄴城的話不急。”雍黎原本以為連亦還在寄陽,她身邊信任可用的人不少,但偏偏有些事卻隻放心連亦替她傳達,她與未晏的一應對接,其實頗多倚仗連亦安排。

  “你若一時可調用的人手不夠,我可幫你。”祝詞又添了句,道,“未晏內部之事,我不插手,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但有些消息傳遞下達安排我想我還是能夠勝任的。”

  雍黎笑起來,“用你,我自然是不會客氣的。不過消息傳遞這類事讓你來做,實在事大才小用了些……”

  “你的事沒有小事。”祝詞道,“近來也沒有其他要事,我橫豎也是閑著。”

  “你別著急呀,我有事要你做呢。”雍黎指指架子上方才翻看的文書,指指最上麵的一小摞,道,“此次陳國的送親使團除了禮部官員十數人,另以陳帝皇次子孝王沈蒙和皇四子禹王沈慕為首。陳國派遣兩位親王親自來送親,足可見對此事的重視,也給足了上璋的麵子……”

  “隻是我卻不放心,沈慕不是省油的燈,沈蒙雖然平庸,看似沒什麽能力,但他背後有個胡炎紀,胡炎紀這人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大概也注意過……我不能不多做些防備。”

  祝詞聽到胡炎紀這個名字時,神色也有幾分怪異,他蹙著眉,心裏對這人其實也有幾分防備,他問雍黎,“要我做什麽?”

  “你這兩日幫我打聽打聽陳國使團中的人,一個個排查下來看看有無異常,胡炎紀如果想在這次和親之事中動手腳的話,必然會在使團中安排自己的人。你查清楚了之後……”

  雍黎語聲頓止,她示意祝詞附耳過來,祝詞將信將疑地湊過去。雍黎在他耳邊慢慢說了幾句,祝詞聽了,再看著雍黎的眼神有些怪異,有些想不通她是哪裏想來的這些損招。

  雍黎卻對他似乎帶了些鄙視的怪異目光熟視無睹,彈了彈袖子,道,“等到了淮州之後,你跟在我身邊,替我多注意著些沈蒙沈慕二人,我可不想他們在上璋境內出了什麽事,由得陳國將黑鍋甩到我上璋身上。即便他們事真的要出什麽事,也得讓他陳國自己背著鍋咽著苦水……”

  “行,我知道了,你放心。”祝詞懶懶地靠著車廂,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