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落定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10
  那日朱纓軍首領蔡崧戰死之後,朱纓軍與曙州軍在耦縣對峙三日。

  三日時間,曙州軍攻城四次。

  那位自蔡崧死後便幾乎掌握著整個朱纓軍的神秘軍師,力排眾議將後方寄陽烏龍村周邊的兵力全部調至耦縣,想要靠這剩餘的不足三萬的人馬背水一戰。

  但這樣幾乎破釜沉舟的決定,自然受到如今剩下的幾方渠帥的反對,其中反對態度最為激烈的當屬一路渠帥黃巨,這黃巨跟隨蔡崧最久,算得上是蔡崧的死忠。

  這蔡崧初初聽到這番決定的時候,雖不滿他這沒有跟各方渠帥商量的私自決定,但看在蔡崧往日的命令上沒有多說什麽。

  但偏偏接下來幾日,這位顧先生全無主動出擊的動作安排,完全就隻是消極守城。黃巨找了他幾次,每次都是無功而返,最後一次黃巨幾乎就是提刀進了那位顧先生的大帳。那位顧先生倒是不急不忙,對他氣憤惡劣的態度絲毫沒放在心上。

  那位顧先生照舊是三兩句言辭擠兌,再次讓黃巨無話可說,憋屈地退出去。

  但是這次那黃巨越想心裏越不舒坦更覺得憋屈,輾轉猶豫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清早,點了三千人馬獨自出城偷襲去了。

  他這一出去,自然沒有回得來,同樣葬送的還有跟隨他一起出城的三千兵馬。

  消息傳回城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朱纓軍剩餘部眾,看著晨曦中他們那位顧軍師有如神祗卻冷若冰霜的臉,心裏竟然都有幾分膽怯退縮,就連近日蹦躂得最厲害的幾方渠帥都齊齊不說話了。

  那顧先生大約是真的被氣著了,因此事借故發作了幾位渠帥,奪走他們手中兵權。

  此後,原先的十二方渠帥戰死的戰死,被發作的被發作,最終隻留了三人。當即又將剩餘兵力重組改編,分屬三人麾下,令三人各領一萬人馬,而自己卻顯然放手了對全軍的控製,隻以軍師之名為朱纓軍出謀劃策由此那位顧先生對這三人可謂是信任了。

  這剩下的三人,其中一人便是程海彥。

  雍黎初初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有些想不通的,她不相信以謝岑那人目光之銳利,對人心把控之精密,對情勢掌握之周全,不可能沒有注意到程海彥的異常。

  她甚至都想動用些勢力,想著程海彥一旦被發現,也好將他從朱纓軍中撈出來,卻沒想到謝岑如此對他委以重任。

  他究竟又是打得什麽主意?

  ——————————

  這個問題的答案,雍黎不是自己想通的。

  朱纓軍與曙州軍全力對峙三日之後,又苟延殘喘了兩日,最終在七月初三日的清晨時候,耦縣城破。

  曙州軍年輕的統帥一路破城而入,迎著東升的朝陽,是璀璨奪目的少年人的意氣風發,僅此一戰後,長楚這位皇三子平原郡王謝竭在長楚軍中上有了名聲。

  而割據長楚曙州寄陽一帶數年,也曾勢力迅速膨脹如日中天,在當地民間廣為人知,就連周邊府縣都不敢輕纓其鋒的朱纓軍就此消亡,成為曆史中出現的不合時宜也消亡得十分迅速的一段甚至稱不上濃墨重彩的故事。

  百年千年之後,也不過是泛黃史書中偶爾提及的一段小之又小曆史,而這段曆史舊事中,留下的名字裏,卻有一個神秘而不知身份不知名字的人。

  顧先生,顧軍師,顧謀士。

  這幾乎是所有的人對他所有的稱呼了。

  耦縣城破後,朱纓軍殘部被一網打盡,這位顧軍師卻自此不知所終,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後來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有人仔細回顧推演,試圖找出其中真相,但幾乎都無所獲。

  有人發現這場亂局中,最終得益最大的,不是臨時受命領曙州軍反攻耦縣的平原郡王謝竭,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甚至長楚朝中對此沒有表現出一點應有的態度的廣信王謝峻,更不是數萬兵馬全軍覆沒多年經營勢力就此瓦解的朱纓軍首領蔡崧……而是長楚那位高居九重,在此事中甚至完全沒有半點影子的,長楚與樂帝,謝岐延。

  外麵所傳說的,廣信王謝峻是死在朱纓軍的暗殺之下,此事是真是假沒有定數,但長楚朝中便認定了這是真相,所以天下人便也隻能認定了這個所謂的真相。

  即便有所疑惑,但那又與他們有些什麽關係呢,不過是偶爾嘮嗑閑聊之間撒了些唾沫星子,這個廣信王是死是活,是怎麽死的,是被誰所殺,又與他們有什麽關係呢?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的日子還是照樣過,這些享盡尊榮供奉而死的天家貴胄們,活與死改變不了他們的半點生活。

  自然也有目光銳利的人揣摩出了其中的一點真相,廣信王謝峻去年曾因府中諸多物事形製規格僭越被禦史所參,被與樂帝下旨申斥削奪了部分權力之後貶回封地。而被貶回封地之後卻照舊不知收斂,各種動作手段頻出,以上位者的眼光來看,他的那些行為早已不是謝岐延作為一個帝王所能忍受的了。

  所以廣信王謝峻之死,也許是與樂帝刻意借著朱纓軍的手,名正言順地除了自己這個早已看不下去的勢力不小的皇弟,而不用背負不容宗族誅殺兄弟的名聲。又借著朱纓軍的勢力,鏟除了曙州軍中的諸多廣信王從前的親信,甚是清理了一番原先已幾乎不在掌控之中的曙州軍。而如今曙州軍的控製已然在平原郡王謝竭,這個與樂帝相對而言還算信任的兒子手裏,這對與樂帝而言已經是很安心的了。

  而同時朱纓軍也被徹底鏟除,這個盤踞寄陽曙州一帶的毒瘤,雖說終究不成氣候,但被徹底拔除,也有利於地方控製,謝岐延也到底省了一份心。

  而朱纓軍中的那位顧軍師,如今回過頭來,細想其行事手段,竟越發覺得他所有的安排所有的行事手段,不是為了助朱纓軍退曙州軍,再占一席之地;也不僅僅是為了挫謝峻之銳氣,奪其權勢性命;他真正的目的,仿佛最終都是為了長楚,為了與樂帝的集權統治。

  一切都有理有據,所以後來的史書中幾乎默認了這樣的說法。

  至於這位顧先生的失蹤,有人說是鳥盡弓藏,與樂帝不可能讓他活下去;有人說這位顧先生與謝家有些淵源,這不過是他與與樂帝的一個交易,事情既然塵埃落地,他便就此歸隱了。

  但也有人並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他們覺得這位顧軍師出現得突然,也消失得突然,仿佛隻是某個隱世而不甘寂寞的高人偶然間出來卻借著朱纓軍翻雲覆雨了一遭,仿佛他所有的似是而非沒有根據的決定和動作,都隻是他隨意的興致所在,隻是徹徹底底將占據數城的朱纓軍當做了一個玩具罷了。

  ……

  無論是何種猜測,雍黎聽來都隻是清清淡淡的一笑。

  那個顧先生不過是曇花一現的一個人,他為了曙州的亂局而來,一切平定之後,這個顧先生便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了。

  而他謝岑隻是謝岑,是那個長楚聲名卓著,享天下人眾多猜測而不得真相的南陽王,是那個十數年平淡沉寂卻依舊為天下人津津樂道推崇備至的南陽王。

  雍黎的車馬停在卞城外往施城去的官道上,等著後麵塵土飛揚之處打馬而來的一人一騎。

  那人正是從耦縣戰場上趕過來的程海彥,他未來得及喘口氣,便上前見禮,將一封書信恭敬遞上來。

  揭開車簾的雍黎,看著程海彥雙手遞過來的那信封上,熟悉的鸞飄鳳泊的四個字——“鳳歸親啟”。

  她猶豫了一瞬間,伸手接過來拿在手上,卻沒有立即打開,而是問道,“他知道你身份了?”

  程海彥聽她這一句話,初初沒有明白她話裏“他”指的是誰,待看到雍黎拿在手上的信封時才又反應過來,忙垂聲回答,“顧先生似乎很早就知道我並不是真正朱纓軍的部署,但不知為什麽,他卻沒有揭發我,反而有那麽一兩次刻意的舉動之間似乎對我的身份有所遮掩……前日從戰場中脫身,他便讓我傳達這封信給您。”

  程海彥言辭簡練,卻突然抬頭看了眼雍黎,然後遲疑一問,“這位顧先生是不是與您有舊?您認識他?”

  “你是如何脫身的?他出手助你的?”

  雍黎不答反問,不過這簡單的兩句話卻讓程海彥確認了心中所想,他最初的那點懷疑不解似乎心裏也有了點答案。

  最初他在朱纓軍中被顧先生從參將提拔上來可能確實是偶然,但是他的身份暴露大概是此後一兩次消息的傳遞。當時他發現了些異常,還曾好一段時間停止往外傳遞消息,隻是暗中小心了幾日,卻發現並未有什麽事情發生,他便也就以為自己的身份其實未曾敗露。

  後來再次覺得異常,是出兵耦縣前的一日,他放信鴿的時候被同為一方渠帥卻自恃資曆的黃巨發現。那黃巨心胸狹隘,一向盡想著攬權,視其他幾方渠帥為競爭對手,從來關注頗多,但凡有有被他抓住的一二把柄,一定會死咬著不放。

  結果二人將將對峙,即將鬧到朱纓軍首領蔡崧跟前時,被路過的顧先生攔住,將他二人嗬斥了幾句。但最終卻說那信鴿是他自己的,是他讓自己幫忙給耦縣傳遞消息的。

  這理由其實經不起推敲,但顧先生倒底是替他將快要敗露的身份遮掩了過去。他當時有心想要問個明白,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單獨詢問的機會。

  後來在耦縣,因蔡崧死後,朱纓軍內部人心散亂,顧先生以淩厲而迅速的手段削減了朱纓軍了冗雜勢力,重新整合了最後的那些兵力,並以自己為僅剩的三方將領之一。

  他當時更加不解,等到眾人皆受命退去,一直遲疑故意磨蹭著時間沒有出帳,他終於是找到了機會可以問出口。

  從第一麵見到這位顧先生,程海彥便覺得他年輕得超出自己的想象,就連容貌也十分出眾得超出自己得想象。

  那日在大帳中,他看著這位顧先生清華秀致的容貌,有一瞬間怔忪,還未來得及想好怎麽開口,便聽顧先生道,“我知你並不是朱纓軍中人,很巧,我也不是;我也知道你來此別有目的,更巧,我也是。”

  顧先生笑得清清淡淡,仿佛曙州這樣亂局不過是他指間可隨意把玩的一二物事,他滿意的看著程海彥臉色有輕微的變化,繼續道,“所以你不必問我身份,也不必問我是如何知道你身份的,更不必問我想要對你如何。這些我告訴你或是不告訴你都沒什麽意義,你隻需知道,我既然替你遮掩,讓你分散朱纓軍部分勢力,自有我的用意。而我想,我的這些布置,於你或者你主子而言,必然是喜聞樂見的。既然我們目的一致,而你們又與我沒什麽利益衝突,便當是合作一把,何樂而不為呢?”

  程海彥當時便被他幾句話說通了,他也沒執意深問,隻是覺得這位顧先生給出的理由雖然聽起來無懈可擊,但其實必有其他沒有說出口的緣由,而那緣由估摸著應該比這樣的理由更容易讓人接受些。

  因今日這幾句話,他二人也算是知道了彼此的目的,所以當耦縣城下曙州軍第五次攻城的時候,程海彥與那位顧先生達成了未曾宣之於口的一致。

  程海彥帶著一萬朱纓軍兵馬,以後方包抄為名從西城出,實際卻是分散調開了耦縣的兵力。所以,因為他一路上的刻意延緩,當耦縣城破的時候,他們的這隊人馬卻還未來得及趕至耦縣城下。

  當時他這一萬人馬中不乏蔡崧和朱纓軍的極度信仰和盲目崇拜者,也有不少眼見著朱纓軍大勢已去回天無術想要離開以求自保的人,更有不少沒有目的沒有主見,不過從旁觀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