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傷春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29
  “你不認得他?”

  雍黎看著他神情顯然是初次見出溪的樣子,疑惑之外有些不確定的試探。

  出溪師從玄珠先生數十年,而祝詞也曾受教於老先生門下,沒道理他從未見過出溪,甚至都不知道出溪與她曾同出一門下。

  “從前不曾見過,不過卻是聽說過他的名號的,畢竟是名動天下的醫術大家,慕名已久。”祝詞微笑,“不過這兩日與他有過一兩次照麵,但直覺裏他不似個普通的大夫。”

  祝詞的直覺也實在算是很準了,若是沒有當年那一出,如今這天下恐怕也不會有個什麽所謂的名醫出溪了。

  雍黎想著母親與她這個三叔之間的當年舊事,母親與父親之間因父親的兩個弟弟而生的齟齬,雍黎不想深究,卻終究還是忍不住不得不去深究。

  隻是出溪的身份,她知道便知道了,她已決定將之忘在記憶深處,不再對任何人提及,無論是她的祖父還是父親。雍寒玉已死,南璿也好,出溪也罷,都不是他了。

  但若是將來有其他變故,有其他從前未曾發現的與他有所牽扯的事情,雍黎想若在那時她大概也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吧。

  畢竟當年的事情看似過去了,卻也沒有過去,一切因果,都是順勢而來,不管少了其中哪一點,缺了其中的哪一段,都不會是如今這樣的結局。

  “也是大家出身,自然不同一般江湖郎中。”雍黎靠著回廊的欄杆微微一仰,伸手去探下麵橫斜過來的一枝看起來開得甚好的荼蘼花。

  “你小心些,這欄杆也不知道結不結實,別摔下去。”祝詞見她探身過去,溫然出聲提醒。

  有雍黎的手已經觸到那枝荼蘼,隻是那幾朵荼蘼花顯然已經過了盛時,原本虛虛地長在枝蔓上還是有幾分燦爛假象,隻是雍黎的手指放一觸及,那枝蔓輕輕一顫,枝上幾朵花便瞬間散落了下去,飄飄灑灑地隨風落在水麵,然後一路隨著波流沉浮遠處,也不知最終這幾瓣花色會香染了城中哪家濯錦浣紗少女的指尖。

  “謝了荼蘼春事休,果然春日早過去了……”雍黎語氣裏有些惋歎之意。

  “不想你竟還有這般傷春悲秋的情致。”祝詞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眼睛裏有些笑意。

  “我哪裏是在傷四季之春?”雍黎笑得很是燦爛,言辭裏卻是玩笑意思,“我傷的明明是人生之春啊……你看我如今已經快是二十歲的年紀,可不是春日快要過了。”

  她笑意黠然,乍一聽倒真的像是玩笑了,祝詞卻有幾分明白她的意思。

  雍黎的二十歲不同於一般女子困於府宅相夫教子的人生,亦不同於一般男子初初成年被家族寄予眾望求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人生,她的二十歲充滿了變數,或者說她從前的二十年,往後數十年都充滿了烈火傾軋陰謀陽謀的變數。

  當年成安帝與她的祖父都覺得她不必如一般女子十五及笄,莫若二十歲時行冠禮,也算是正式受封璟王府世子,從此雍氏一府別無二替代。

  但是雍黎卻知道,與她自己而言,她的成年禮,不是十五及笄,不是二十及冠,而是九歲那年的那一場邊境之亂。隻是她的那場成年禮,沒有京都的錦繡繁華,沒有華衣麗服,沒有父母殷殷祝福,沒有賓客往來恭賀,隻有平野凜冽的長風和刺骨的霜雪,隻有遍野血海沉沉死氣,她便是在那一日的慘烈中瞬間長大的。

  “春日將過,夏日將至,你即將步入的是人生的盛年啊,那是最燦爛最美好的季節,如何做此歎惋之感。”祝詞仔細端詳著雍黎,見她臉上的那細微表情變化。

  “他人的盛年,已是我的遲暮了……”雍黎似笑非笑,說的話卻是意味不明。

  “這棗糕不錯,你嚐嚐,咱們一會兒也該回去了。”祝詞將桌上製作精巧的紅棗糕推到雍黎麵前,沒有再接著她的話,心下卻反複咀嚼著她那句話裏的意思。

  祝詞回想起當年那個堅毅的小姑娘,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有著前路艱險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定。這些年,他在她身邊卻從未見過雍黎今日這般神情,也未曾見過她曾做這般感歎。

  雍黎看那棗糕一眼,並沒什麽胃口,方才下午坐在這裏已經吃了幾塊糕點,她捏了一塊在手上,輕輕咬了一口,“這棗糕精巧,不過這棗卻實在一般,比不得華陽的。”

  “想回華陽了?”祝詞笑問。

  “不是,是該回定安了。”雍黎道,

  “定安如今朝中局勢大改,咱們是該回去了。”祝詞以為她說的是定安的朝局。

  雍黎在長楚這些時候時常顧及不到定安的消息,所以都是祝詞在替她打理,能解決的都自己先處理了,遇到實在不能自決的事才會征求雍黎的意思。

  “如今已經是六月底了,等咱們回定安正是梅子成熟的季節,定安的梅子雖名不見經傳,比不得雁北的梅子那樣大的名氣,但核小肉厚,正適合製果脯。珍娘如今應該也還在定安,屆時讓她多做些存著,我慢慢吃。”雍黎笑得明媚。

  ……

  祝詞實在不理解她這關注的重點,卻聽雍黎又道,“定安前來接親的使團已經出發了麽,到哪裏了?”

  “昨日方收到的消息,已經過了蠡江了,這兩日估計也快要出霖州進入瓊州地界了。”

  “竟然是從這幾州走的,我原以為使團是要從西川走,過信州直接到淮州的。”雍黎道,“使團行進也快不了,看樣子估計還得有十日才能到淮州,陳國那邊呢?送嫁的隊伍到哪裏了?”

  “還有兩州之地的距離,估計也還得六七日才能進入雁元關內,應該會比咱們使團快兩三日。”祝詞回道。

  “嗯,和婉公主遠道而來,略休整幾日正好。”雍黎將咬了一半的糕擱回盤子,“濯錦城的錦緞不錯,你替我準備些上好的,且做賀儀,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賀儀?”祝詞狐疑,“有這麽一說?”

  素來女方出嫁,家中親友有添妝一說,可雍黎作為上璋一方,若說賀儀,不是應該待到婚期時贈予新人夫妻的麽。

  “這位和婉公主據說性格有些奇怪,我這一路與她一同進京,朝夕相處的,可不想讓自己不痛快,送些禮緩一下關係,畢竟拿人的手短,隻希望她有事沒事的別來給我找麻煩。”雍黎有些厭煩,又道,“還有其他什麽東西合適的,也可以都準備一些。”

  陳國這位和婉公主的性格其實並不如她的封號那麽和婉,甚至可以說有些偏執。

  這位和婉公主是陳帝寵妃楚氏所出,隻是楚氏在和婉公主十二歲的時候便已經亡故了,楚氏亡故後頭幾年陳帝一直念念不忘,對這個女兒也十分關注寵愛,隻是後來陳帝身邊不斷有新人伺候,不斷有寵愛的新人為其所生的兒女,他早忘了從前放在心尖尖上的楚氏,對這個女兒的關注也沒那麽多了,後來更是隨隨便便將她給了宮中有些資曆的瓊妃江氏撫養。

  這瓊妃江氏正是陳國皇四子禹王沈慕的生母,這江氏一心撲在兒子身上,哪裏有更多精力養個別人的女兒,故而對這個半路來的有已經十來歲的養不熟的女兒頗有些忽略。

  而這位和婉公主沈妤從前萬眾矚目深受寵愛,如今被忽略得徹底,心中落差實在是大,加之身邊心思不正得奴婢們得挑撥,這些年下來,漸漸的養得她刁鑽偏執的陰鬱性子。

  據說三四年前,陳帝讓皇後幫她留意著些親事,陳皇後白氏也是個合格的賢德皇後,她沒有子嗣,對後宮妃嬪所出的子女向來一視同仁。所以陳皇後也頗是打聽了朝中好些個高官貴胄家的公子們,最後挑了幾家,想著總歸是她自己要過一輩子的,總要她自己喜歡,於是便特特專門找了名頭安排的小宴,讓沈妤私下裏看看,也好挑個自己滿意的。

  結果這個沈妤一個都沒看上,反而鬧到陳帝跟前,說皇後並沒有真心辦這件事,氣得皇後大病了一場。

  陳皇後有心不管這事,但誰知沈妤後來居然看上了自己的內侄,她母家兄長的嫡次子。

  但她這個內侄已有心儀女子,雖女方門第低些,但白家也不是那等十分注重門第的人家,納采問名納吉之禮都已經走過了,正準備挑個好時日去走一走納征之禮也好早些定下婚期。

  既然是這種情況,皇後自然不能讓沈妤陷進去,便好生苦口婆心地勸了幾次,結果沈妤開始鬧自殺,手腕上拉了長長的一個刀口,若不是被人發現的早恐怕都救不回來了。

  沈妤被救回來之後,陳帝很是斥責了她一番,後來她倒是消停了幾日,皇後白氏還以為她這是想通了。

  誰知沒過多久,沈妤借過生辰的緣由,遍請朝中官員家的女孩兒,其中便有皇後內侄的那個未婚妻子。

  宴會中她不知用了什麽手段便設計讓那女孩兒驚懼落水,那女孩兒被救回去後身體並無大礙,隻是神情有些恐懼模樣,回去之後不過半月便暴斃而亡,檢查的大夫都說是驚懼而亡。

  眾人也都以為那女孩兒是膽子太小,不過是落水之後被嚇到了,最終精神衰竭而亡,所以幾乎沒有人懷疑到沈妤身上,而沈妤對此事也保持了合理的沉默。

  再後來,沈妤向白家次子表露心意,白家次子正值未婚妻新喪,直接就拒絕了她。這位和婉公主既沒有哭哭啼啼,也沒有歇斯底裏,反而態度十分溫和的請白家次子陪她一同吃了頓飯。

  隻是沒過多久,就突然有了白家次子失手殺人這樣震驚陳國京都的大事,再後來,白家次子順理成章地死在了流放千裏地路上。

  這樣一個陰狠毒辣的女子,雍黎倒是頭回見,當初在定安與陳國和談之時,她向陳國提了嫁一個公主來上璋其實算的上是臨時起意,因為陳國適齡的公主隻有這麽一個她便順口提了。

  當時對這個和婉公主沈妤了解得並不多,橫豎上璋隻是需要一個與陳國和親得假象,陳國隻需要送個公主來上璋就好,是誰都無所謂。隻是後來想著既然人要來,那了解一二也是好的,所以未晏送來得沈妤得消息雍黎便仔細看了,這一看實在是嚇了一跳,這女子真的是偏執得不像個正常人啊。

  “那個和婉公主確實有些性格缺陷,隻是不知道將這個人弄來上璋,還是我上璋皇子的的府裏,說實在的,你當初那個決定實在是太草率了。”祝詞搖頭,“以如今黎賀在朝中如日中天的聲勢,幾乎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了,你覺得將來我一國皇後能是陳國的公主?”

  “你怎麽不反過來想?黎賀若真娶了陳國和婉公主沈妤,你覺得咱們皇帝陛下能立他黎賀為太子?”

  雍黎這話說得漫不經心,祝詞卻聽得直皺眉,他有些不確定地問,“你是說咱們陛下是從未想過立安親王為太子,所以才讓他取陳國公主的?”

  “皇帝陛下的意思,咱們怎麽猜得到?”雍黎看著天邊漸漸暈染出來的晚霞,和那一輪將沉的橙紅橙紅的太陽,“也許陳國的這個公主並不能活到黎賀正位東宮,或者登基繼位的那一天呢?”

  雍黎八風不動語氣甚是平靜,“畢竟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黎賀在朝中的風頭可確實是一時無兩,朝中開始站隊的也不在少數了。”

  “所以你這時候避開定安就是為著這個原因?”祝詞盯她一眼。

  “也不是刻意避開啊,我這不是來與溫卿交接華陽軍的嘛?主要還是為了迎一迎遠嫁而來的陳國公主,陛下的意思是我的身份夠用,也是給她陳國的一個麵子……”雍黎沒有承認。

  “那你可還真是個合格的迎親主使啊,一到北邊就躥到了長楚折騰,如今使團沒幾日都要到了,你還在長楚悠閑著……”祝詞諷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