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一段後麵的故事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11
  “陛下,南陽王殿下回京了,正往宮城這邊過來。”外麵小宮人恭謹回稟。

  “阿岑何時回來的?”長楚與樂帝從桌案上抬起頭來,捏捏伏案甚久有些僵直地脖子,頗為關心地問,但又想起殿外自己那幾個糟心的兒子幹的些糟心的事,歎了口氣吩咐道,“這邊鬧得這樣,他若過來豈不是更糟心……你去宮門處迎迎他,讓他先往太衡宮歇息,不必立即過來複旨。”

  “是。”

  侍立一側地太監總管孫複躬身應了,便立即出門去迎接,卻不想剛出殿門便見到不遠處漸漸走近的風華無雙的南陽王殿下。

  謝岑負手行來,似乎完全沒有看到殿前整整齊齊跪著的一眾皇子,他輕衣緩帶廣袖翩翩掠過眾人,連一個眼光都沒有丟給自己的這些侄子們。

  孫複詫異地看著這麽快就進宮來的謝岑,直到他一個清淡含笑的目光掠來,忙緊趕了兩步上前去行禮。

  謝岑微微頷首,看了眼緊閉的殿門,淡淡一笑,“勞公公替我通傳一聲。”

  “陛下忙於政事,伏案一天了,這會兒並不想見人,方才吩咐了老奴迎殿下先往太衡宮歇息去,殿下還是稍後再來請安吧。”孫複有幾分討好地轉達了陛下的旨意,語氣中卻不敢有絲毫怠慢。這位南陽王殿下雖性情和淡,但作為自幼受寵的陛下的幺弟,可遠比陛下的許多皇子來的尊貴,更何況他還手握季陵軍近十萬兵權。

  “勞煩公公。”

  謝岑清清淡淡一句話含笑道謝,孫複聽他語氣以為他是要遵旨往太衡宮去,遂躬身相請,不想卻見他略過自己直接推開了殿門。

  詫異之餘正欲上前阻止,卻見謝岑清清淡淡送來的目光,明明比之陛下不甚淩厲的目光,卻帶著種不容觸及的銳利,驚得他背上沁起一陣冷汗,隻得停了腳步看著謝岑進了殿。

  “阿岑回來了?”謝岐延自然聽得出自家弟弟的腳步聲,雖不知道他為何這麽快就過來了,卻也知道孫複是攔不住他的,隻是不知道這難得生氣的家夥,這次心裏是積了幾分火?想到這裏不由地又暗罵自己那幾個不省事的兒子,沒事惹這個煞神幹嘛!不知道這家夥長著一副清淡平和的世外仙人模樣,真惹急了他,連自己這個皇帝都沒辦法。

  “微臣見過陛下。”謝岑在謝岐延案前站住,溫聲行了禮,偏偏那言語那神情那語氣沒一點恭敬的樣子,刻意執禮甚恭,“微臣”“陛下”幾字咬在唇齒之間,明明白白地表示了我很不滿我很不高興的意思來。

  也虧皇帝陛下沒脾氣,雖表麵看來一向端正嚴肅模樣,難得方才被自己兒子們挑出的衝冠怒火沒有被再次挑出來,隻冷冷哼了聲,“這大半年時間,瀟灑得很呐,虧你還記得回來。”

  謝岑籠了袖子在一旁揀了張椅子坐下,“橫豎回來也沒什麽事,這幾個月輾轉在上璋和陳國遊曆,頗見識了些大好風光,這裏的汙糟事我是眼不見心不煩,自在得很。”

  謝岐延知道他性子,也知道這是顧左右而言其他,不想主動談起之前的事,遂擱下筆,心內卻有些擔憂,“本想讓你避開這狀況的,不想你卻過來的這般快。”

  “橫豎這件事與我相關,難得見陛下訓子的場麵,我很感興趣,怎能不來看看?”謝岑卻無甚所謂,抖抖袖子,懶洋洋地撐著腦袋偏頭似笑非笑看他。

  “看看?”謝岐延冷哼一聲,“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吧。”

  “您也知道我向來很是熱衷於鬧事,這件事我倒不介意再鬧大一點。”謝岑從袖子裏掏出一件物事,推給謝岐延。

  那東西通體白玉製成,浮雕白澤祥雲,一看便知是個稀罕物。謝岐延看了眼這個季陵軍的節製令符,眉頭跳了跳,隱有怒火,“你這是什麽意思?”

  “季陵軍或許可以換個人節製了。”謝岑揮揮袖子毫不在意,似乎這支撐長楚的近十萬兵力於他而言不過是衣上塵土,說撣便撣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謝岐延看他那漫不經心的樣子甚為惱火,卻偏偏又不能拿他怎麽樣,隻得板著臉嗬斥。

  他長謝岑近三十歲,對這個幼弟向來帶著非比尋常的護犢之情,更兼著心底深藏著的愧疚,對謝岑的心思倒比對自己的幾個兒子更在意些。

  “臣弟不敢。”言辭恭謹,卻偏偏神態並不見恭謹。

  “哼,你不敢?朕看你膽子大得很。”謝岐延哼一聲,見盒子裏的朱砂用完了,也不喚人取新的來,合了折子,道,“說吧,為何?”

  謝岑笑而不答,靠著椅子微微後仰,目光卻落在謝岐延身後的那架屏風上。他有些出神地看著素絹屏風麵上嫣然含笑的女子,絢麗燦爛的藪春襯得紅衣嬋媛的女子明麗張揚。

  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所在,謝岐延心下微微一沉,看著謝岑的目光也斂著沉痛,謝岑從屏風上移了目光,笑意盈盈地與他對視。

  “皇兄親手為先皇嫂描的這幅像,當真可見皇嫂無雙風采。臣弟雖從未見過皇嫂,也從未見過母親,卻也曾聽說皇嫂與母親極為相似?”

  “阿喬本就……與先寧貴太妃,是雙生姊妹,長得一般無二也不奇怪。”謝岐延方開始言語中有些遲疑,卻也鎮定地給了一個長楚皇室皆知的答案,隻是語氣中不甚在意的模樣仿佛也不想再繼續說下去,轉了話題,道,“你這次果真是不想輕易饒了謝峻?”

  謝岑輕輕一笑,不置可否,“他們在季陵軍中動手我並不在意,到底是謝家子孫是陛下您的兒子們,怎麽可能沒一點手段野心?暗殺什麽的我更加不在意,橫豎他們也傷不了我分毫,不過這些把戲出現得多了心煩了些。但是這次……”

  “怎麽?”謝岐延問。

  “實話說吧,他們的手伸得太長了些,不光伸到我季陵軍中來了,連我……”謝岑言辭一轉,沒有明白說出來,依舊笑得和緩,目光中卻斂著沉凝,他道,“我的底線,他們不知道,皇兄也當知道。”

  謝岐延苦笑,這家夥哪裏是為他們插手季陵軍生氣,分明是因為他們動了不該動的人,方有了這般折騰。不過話說自家弟弟二十五六的人了好容易鐵樹開花看上的女子,想必是個溫柔如水傾國傾城的的妙人,也虧他之前還擔心這家夥這些年無欲無求的清淡模樣會不會什麽時候就修了道,出了家。

  “朕聽說那女子是上璋人,若是尋常人家你納了府裏去做個姬妾倒也容易,若是出生上璋大家,恐怕難辦了些。”

  “不勞皇兄操心,我的事我自會處理。”謝岑手指叩叩黃花梨木的桌子,在謝岐延略帶探究的神色中,忽然又道,“還有件事,我雖默認了馮子肅留在我身邊,也希望皇兄不要將他逼上死路,否則我不介意親手處理了馮家的這位嫡子。”

  “你!放肆!”

  謝岐延原本還滿心歡喜地與自家弟弟談談他的初戀來著,卻聽著他後一句話,頓時怒火衝衝,中氣十足地嗬斥了來,那聲音震得殿外跪著的幾人齊齊一怔,連候在門口的孫複也有些詫異。

  謝岑卻滿不在意地起身,抬抬手算是告退,然後頗為閑散地往外走。

  “做什麽去?”

  直到謝岐延仍板著臉心內無可奈何的喝問,他方略略停了腳步,依舊笑意不改,甚為淡定地道,“我這個做叔叔的,怎麽著也該給自己這幾個侄子求個情。”

  話畢推開殿門,看到廊下恭恭敬敬跪著的五人見他出來時臉上各帶思量的神色,若有所思的一笑,然後轉身撩袍,在五人前方也對著殿門跪了下來。

  他這一舉動,看得孫複一驚,也看得謝岑身後的謝竭一陣擔憂。

  謝岑卻毫不在意,他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恭立一側的孫複,直看得他忙躬身進了殿。

  謝岐延本就知道謝岑的意思,又見孫複灰溜溜進來時苦澀的神情,便明白了個全部,又想到那個向來雲淡風輕,偏偏能用最雲淡風輕的言語氣死自己不償命的家夥,此刻竟然淡定地在外麵跪著,頓時覺得心情大好。

  “殿下這一路回來也累得很,陛下這會子惱了罰他,過後又要心疼。”作為長楚帝跟前第一得力的大太監,孫複很有眼力見識地上了茶,他很清楚陛下對這個幼弟的感情深厚,是那幾個皇子都及不上的,忙又勸道。

  “你沒聽到嗎?哪裏是朕要罰他,人家可是很有義氣地為自己的幾個侄子求情!”謝岐延冷哼一聲,“求情”那兩個字說得尤為咬牙切齒。

  “是是,殿下與幾位皇子感情好,也是陛下的福氣,陛下該高興才是。”孫複最善給長楚帝順氣,忙順著他的語氣勸和。

  “感情好?你倒說說,朕的這幾個兒子,哪個對他是懷了真心的?”謝岐延端了茶杯,有些燙,又放下了。

  孫複聽他這話自然不敢隨意應答,不著痕跡地曲解了他的意思,恭敬答,“奴才瞧著倒是平原王與殿下的感情更好些。”

  “長盈是個良善的,也是個聰明的。阿岑看似雲淡風輕超然無意,但若有一日他們逼得他出手,朕的那些兒子又有哪一個是他的對手?”謝岐延微微側身,目光恰好落在斜後方書架前的屏風上,有些出神。

  孫複不敢搭話,隻得安靜地侍立著。

  有一隻小蟲飛落在畫中女子重疊的衣角,謝岐延伸手拂了,繼續道,“阿岑是睿智天成,他的謀略手腕心思籌策,便是朕在他這個年紀是遠遠比不上的。也虧他有手段,他的身份,若有一日朕去了,除了他自己再不得人會護著他。”

  孫複眼觀鼻鼻觀心,殿內一時靜默,謝岐延神思不寧,良久才又開口,“孫複,你說阿喬若還在,朕是不是還可以選擇?”

  “陛下……”孫複嚇了一跳,忙伏跪在地,壓著聲音道,“陛下,恕老奴僭越,即便皇後還在,皇後隻能是皇後,寧貴太妃也隻能是太妃。”

  孫複跟了謝岐延三十幾年,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也知道什麽時候需要自己說什麽話。

  “罷了,終歸是朕對不住他……”謝岐延隨手將屏風一壓,原本瑰姿豔逸的美人圖頓時翻了個麵,出現了另一麵繪著的雪裏紅梅圖,而原先的美人圖則正對著後麵書架前他素日裏時常用來小憩的長榻。

  謝岐延的聲音有些黯啞,但一字一語皆是帝王的九鼎之重,“傳禮部尚書和翰林院學士。”

  “是。”孫複明知此事已經到了不可轉圜的地步,他隻是個內宮的宮侍,卻因是帝王跟前的第一人,看得比其他人都要清楚些,又怎會鬥膽為那幾人求情。

  孫複往外麵傳旨太監傳達了謝岐延的旨意,回到殿內見陛下打開了折子,立刻敏銳的發現桌上的朱丹已經用完,忙貼心的送上了新的,一邊還敲著邊鼓,“陛下,南陽王殿下還在外麵跪著呢?”

  “他愛跪便讓他跪著,你以為他之前說的‘求情’是什麽意思,他那不過是在逼朕。”謝岐延想起那茬,立即就覺得心裏窩了把火。想了想,又覺得這把火燒不下去,他歎了口氣,無奈道,“你去傳令給馮家二子馮子肅,讓他以後一心一意地跟著阿岑,不必往我這裏送任何消息。”

  “是,奴才遵旨。”孫複眉開眼笑地應了。

  盡管手段籌謀再怎麽讓人忌憚,但謝岑在別人眼中素來是個事不過心的疲懶性子,他也很樂於扮出閑散清淡的樣子。方才孫複一出來,他便已知道謝岐延是下了最後的決心,當下拂拂袖子起身,順手也拂了拂衣擺沾上的灰塵,然後給了謝竭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之後,在眾人不解其意的目光中淡定的離開,隻留給急忙趕出來請他回太衡宮的孫複一個平定如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