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三叔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2118
  雍黎離開朱纓軍大營前往濯錦城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同行之人居然是出溪。

  她那日病中雖提到說想見一見出溪,但之後醒來時數日都並未見到出溪的人影,就連謝岑也沒有提過,她便以為出溪已經離開,便未再提。

  雍黎看著馬車上盤膝端坐在她麵前的中年男子,他自出來後便未曾遮掩容貌身形,眉眼間還是那種震撼人心的清和大氣的絕美,眼角細紋也絲毫不掩他分毫顏色。

  看著他眉目間幾分熟悉的相似,雍黎沉默了。

  之前知道他便是出溪時,她思索許久還是想見他,她有許多問題想問,而今日麵對麵坐著,竟覺得什麽都問不出來了。

  問什麽?

  問他為何要助自己解南方疫病之困?問他為何這十年對自己暗中照顧關切?問他十一年前璟王府二子叛亂的真相?問他對當年之事可有怨憤?

  還是問他與母親的關係?

  所有的這些問題,有些她無需問出口也已猜出了答案,有些即便她問出口也不會得到答案,而有些……或許也不是她自己該問的。

  那日華陽宮的小院子裏,她見到他時便知道了他的身份,她以為以父王中毒之事挑撥陛下與璟王府的關係是他所為。再後來南方之局中,他避於幕後而讓謝岑冒充南璿之名出手解除疫病,而她才從謝岑口中知道,原來與她書信往來十年的常有關懷的名醫出溪,原來竟是他。

  “你這些年,可曾見得祖父?”

  “見過”出溪睜開眼看她。

  “祖父知道你還活著?”雍黎驚異。

  “沒有。”出溪淡淡道,“我見過他,但是他沒見過我。”

  雍黎了然,怕是祖父這些年遊曆在外時,出溪偶然遇見遠遠見過一麵卻並未上前相認。

  提起雍明之的時候出溪的神色十分淡漠,雍黎覺得或許他還是心中有怨,她抬起頭,盯著出溪的目光,問了當初在華陽時的同樣一句話,“我該如何稱呼你?”

  “直呼我南璿便好,出溪之名於你而言向來不過存在於往來信件之中,你若覺得方便順耳,也可以。”出溪慢慢道,不甚在意。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及他的另一個名字另一重身份,往日之事確實不堪追憶,那個名字早已從宗族之中除名,那個身份的人也已經死在了政權傾軋之中。

  雍黎深深舒了口氣,終還是開口,“雖已過了十年,但不否認,我對你之怨向來未減,若非因你之故,我父母二人如何會反目?我母親如何會憤而不顧親上戰場?但是自知你這十年信件往來關切之情,贈藥之義,我竟覺得有些矛盾而無措了。恩怨如何,我當如何割裂而談?”

  “你不必矛盾,既然怨,便一直怨下去吧。這是十年書信情義,你便當我以此贖罪釋怨罷了。”出溪波瀾不驚,淡淡道。

  “我想知道,你當年為何會有謀亂之舉?我想知道,母親為何會暗中保下你的性命?”雍黎心思未在他說的那句話上停留片刻,反而是直截了當,很幹脆地問出了口她心中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兩個問題。

  出溪卻笑起來,他笑的時候,臉頰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渦,眼睛裏似有幾分孩童的天真。

  那笑渦雍黎在在她祖父麵上也看到過,隻是祖父一向端方持重,喜怒不形於色,隻有偶爾與老友相聚相談甚歡時才會隱有浮現。

  出溪見她有些愣神,嗤笑一聲,淡淡道,“謀亂之舉?日子過得太平淡無聊了,尋些豪烈的事情做做也未嚐不可,便是你父親,你以為他一向都是那麽忠君為國的麽?”

  他道,“人啊,一旦安逸的日子過久了總想著折騰些事情做做,一旦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待久了,也總想著能再往上爬一爬。我這一生也算是經曆過豪情萬丈,雖然一夕而敗,但往後想來終是不悔。如今甘於平靜,四海輾轉遊曆天下風光,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每每想起當年,恍如隔世,卻也覺得並無遺憾了。”

  他話說得模棱兩可,甚至有些顧左右而言其他的意思,仿佛是刻意避開雍黎想問的話。

  但正如他所說,他這些年除了遊曆天下,似乎便也就是以出溪之名治病救人了。雍黎自三年前知道華陽宮的小院裏他時常回去住一段時日,便也對那裏多關注了幾分。

  這些年他每年都會在外九十個月,秋風正高的時候才會回去,然後在那個小院子裏一呆就是一兩個月,甚至有時候一個月也不見得出去一次。

  雍黎甚至都搞不清楚,他這一兩個月不出門的時候都是怎麽過活的。

  但是也不知是有意無意,每次知道他回來的時候,雍黎都會離開華陽,所以除了去年離開華陽準備回定安前,她可以去見他的一麵,他們之間從未見到過。

  “您如今倒也有幾分道家氣度了。”雍黎笑著,突然語氣一轉,“您是深愛我母親的吧?……三叔。”

  雍黎這話問得太過突然太過直接,以至於出溪都沒有反應過來,待看上雍黎含笑微哂的眼神時,他覺得身子僵了僵。

  這個問題,仿佛直接剖開他的胸口,拉出長長的一條刀口,有人伸著冰涼的手深深扯出了他的心,放在手裏反複揉搓。他以為這麽多年過去,該不會再有這般心痛的情緒的。卻不想今日這孩子,這樣直接不留餘地的一句話,再次血淋淋地揭開開了他心上的那層舊傷。

  雍黎卻死死盯著他,她喚他三叔,這個從前還算親昵溫暖的稱呼,這個十數年未曾再有過的稱呼,仿佛隨著她出口的清清淡淡的這兩個字,她看到了記憶中那個清雅的男子,看到了那個總跟隨父親的左右,也總隨著父親去蹭母親酒喝的他們的三弟,看到了那個常於小花園裏指導兄長劍術,也常讓雍黎騎在他脖子上看高處風景的他們的三叔。

  隻是如今這個人,再不能與記憶中的那個人一一契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