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前世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2140
  “當年之事,前世之事,不必回首。”出溪袖手,笑看她,“我如今隻是出溪,隻是南璿,雍寒玉其人不再存於世間,南璿的記憶也隻是從十年前開始,你說你問我的這個問題,我該如何回答?”

  他雖是笑著,卻目光沉沉如深淵。

  當年乍然聽到她的死訊,在華陽宮小院子裏修養的他,連頭發也顧不得束,從馬棚裏隨意扯了一匹馬便連夜北上,一夜奔出數百裏。

  數日未眠未休,待他到達北境的時候,戰事早定。

  他望著茫茫蒼野,望著遍地未曾收拾妥當的屍山血海,想著哪處飄了她的一縷香魂。

  他想起那一年的杏花雨後啊,年輕的女子於千古高風衍春橋上試劍,一柄劍執在手上,舞出淩冽寒鋒卓然劍意,她淺淡衣色淺淡妝容,卻實在青春靚麗疏放灑脫。

  湖水中的她的倒影也是那般清晰明亮,偶有湖邊杏樹上花瓣飄飄灑灑地落下驚破水中人影,卻被那劍氣掃去幾分柔和。

  似感覺到暗中有人,那女子收劍轉過身來,打量他兩眼然後明明媚媚地笑起來,“你是清岩家的三弟吧?”

  他想起是有一年菊花須插滿頭歸的重陽,他在園中等兄長,卻見著樹影層疊中抱著酒壇走出的女子,輕衣廣袖,容顏勝雪。

  她姿態並不十分端莊,實在是閑散而隨意,分花拂柳緩緩行來時,陽光透過樹梢落在她身上的光斑,仿佛一粒粒細碎而璀璨的珍珠,隻是她的光芒卻比陽光更奪目。

  她看到他,朝他指指手中的酒壇,“我為你兄長特地起出來的去年的新酒,十分醇厚的菊花清。今日帶著朝陽明月一起去登高,南璿也一起吧,與你兄長一同飲一盞菊花酒。”

  ……

  他想起當年變亂之後,她於定安火光衝天長巷中駐馬而立,手中的劍鋒,指著他的方向,而她的背影卻刻進昏暗夜色紛亂戰火。

  她看著他的眼神,沉重而失望,及至最後慢慢湧上一絲迷茫,她的劍始終堅定,卻最終沒有送進他的胸膛,她側手一揮,旁邊酒肆的酒旗落下掉進火中灼灼地燃燒起來。

  她從袖子裏摸出一塊銅當盧,扔到一旁堆疊燃燒的一具屍體上,她道,“雍寒玉已經死了,我殺不了你了。”

  從前事種種,他如今都能坦然地回憶起來。隻是那些最應當記憶尤深的事情卻仿佛漸漸淡去了,反倒是那些平淡從容的日子裏的事卻漸漸記得更深,也許時光折磨得人久了,便也就隻願意想起那些於他而言最平淡的溫暖了吧。

  “當年事,算是你的前世,於我而言卻不是前世。”雍黎端坐,神色遙遠沉默。

  出溪看著她,隻覺得她此刻神色與故人如出一致。

  雍黎又道,“你知道一枚當盧麽,通體銅質,寬平呈榆葉形狀,上有對稱的淺浮雕。中間兩條虺紋,兩邊是微微凸起的曲弧流雲紋樣。”

  “你見過?”出溪終於麵色微變。

  那枚當盧,是當年他贈予華陽長公主的賀壽之儀,雖然隻是銅製,但從紋樣到材料卻皆出自他手,雖不貴重,卻實在頗費了些心神。

  當時華陽長公主得了也頗為喜歡,也曾在雍寒山出征之前贈他所用,雍寒山卻笑道,“阿弟贈你的東西,你好好把玩就是,這樣的好物件若沾了戰場血色豈不可惜?”

  華陽長公主卻不覺得,她笑道,“壯馬飾當盧,壯馬屬於戰場,這當盧如何能避開戰場?”

  後來有過數次小打小鬧的地方之亂,華陽長公主也曾請纓出戰,這枚當盧便一直隨行,也成了她的愛馬“白露”的專屬配飾。

  隻是後來,那枚當盧毀於戰場,華陽長公主甚為可惜。

  他便又鍛造了一枚同樣的當盧,而後來世事輾轉磨人,那枚當盧在他手中兩年卻未曾送出去,他時常拿出把玩,身邊的親信隨從都之知道他對此物愛不釋手。

  直到後來他與雍寒洲領軍叛出城的前夜,他偷偷將那枚當盧壓在她書房的桌案上。他未曾留下一言片語的解釋,隻當華陽長公主會怒而毀之。

  卻不想,後來長街上,那枚當盧成了代替他身份的信物,路邊隨隨便便一具與他身形相似不知姓名屍體便代替了他的名字和身份沉淹在曆史中,漸漸被世人所忘記。

  而他卻仍舊在陽光下,以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個身份,好好地活著。

  隻是這般的活著,自由在陽光下的僅僅是一具軀殼,而靈魂卻被禁錮在了永不得破出的黑暗中。

  “這是我去年從瓊州城中尋來的,我知道是母親的舊物,特地尋訪來的。”雍黎道,“我曾在定安王府大書房裏看到過這枚當盧的設計鍛造圖紙,圖上落款是您的名字,我便想著這枚當盧該是與你有些淵源。”

  “兜兜轉轉還是回來了。”出溪歎一聲,也不再多問,更沒提出取來一看的要求,隻道,“不過一個小物事,也沒什麽大的用處,你留著便是了。”

  “我確實留著了,隻是這東西關於母親的故事,卻不是我喜歡的,我縱然是留著也不願意看到它。”雍黎道,“那東西在華陽,你若哪天回去在我書房博古架上的一個舊木匣子裏,你去取走吧。”

  出溪沒有說話,微微垂目,麵上卻一貫神色,他心思百轉,卻不願雍黎窺探到他心中一絲一毫的翻覆。

  雍黎目光如飄散的霧,虛虛地籠罩在他身上,她看不清眼前她這個曾經的三叔的心思,卻更加篤定,他該不是傳說中眾人口誅筆伐的那個亂臣賊子。

  “不用了,那東西屬於雍寒玉,不屬於我。”

  出溪沉默片刻,道,“你不必再與我說什麽當年事,也不必再費心思想著從我這邊套出什麽消息來,你若真感念我這十年來的幾分情誼,便什麽也別再說,便當我重新投過一次胎喝過了忘川水,前程往事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語氣落寞卻有幾分平定,那幾分平定聽來,卻比落寞更有幾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