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棋局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448
  內閣的旨意下來得很快,雍黎捧著手爐和雍明之對弈的時候,連亦將朝中信息詳實地匯報了過來。

  不歸園一案最直接牽扯到的洪家和紀家均有所處置,洪侯被褫奪侯爵,降為伯;洪浩奪世子位,貶為庶民,充為兵役。洪家就洪浩一枝獨苗,這樣一來,洪家爵位便無可承繼之人,洪家到此也算沒落了。而紀粟殘殺人命,拐賣人口,為此案主犯,暫押大理寺,秋後問斬;紀博方念其所為一心為子,且未成大過,奪尚書位,責其歸故;紀家長子紀粱不涉此案,但於弟教誨不力,奪鴻臚寺少卿位,下放地方。

  至於齊家,不光牽扯到簡中村滅村一案,甚至不歸園人口拐賣也是他們從中周轉,其中三成所得盡入了齊家私囊。此案之大,原本就無可轉還,定然是抄家問斬的結局。但黎緗對此事似乎尤為雷厲風行了些,案子剛剛審結,直接涉事人等就被立即處決。

  雍黎也明白,此事之大,一旦爆出來,其軒然之勢非鮮血不得壓製。他這樣迅速地動作,其實也是存了對黎紹和黎賢的警告的意思。

  明眼人都知道洪家與黎紹關係甚密,而洪家事發後,黎紹便稱病閉門不出,並未插手,顯然是棄了洪家這枚棋子。而昨日,宮中內使奉命往昌王府走了一遭,今早便傳出消息來,昌王病地更重了。

  這件事上,黎紹本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真正嘔死的該是黎賢,他這兩日和黎賀一樣被禁足在府,東西不知砸了多少,恨不得將黎貞這個下陰手的妹妹給掐死。

  而宮中的黎貞也被皇帝陛下隨便找了個理由禁足永信宮偏殿修身養性,永信宮其實就是一處冷宮,曆來少有人住,黎貞在此也著實受了些苦頭。加之雍黎在宮中的一些屬下時不時使些手段,比如在她的飯食中下些不傷性命卻讓人著實難熬的藥,所以黎貞這段時間的日子恐怕著實不好過了。

  “陛下這番動作,看似雷厲風行,其實還是有替康王安王遮掩過去的意思。你怎麽看?”雍明之落下一子,問雍黎。

  “祖父是想問我是否覺得陛下處置不公?”雍黎沒有看棋盤,挑眉笑問。

  “祖父知道你不會有所怨念,你在意的是大局而非一時得失,這原也是我教給你的。”雍明之眸光深邃,“但現在,似乎除了你自己,我們所有在意你的人都在後悔。”

  “但祖父也曾說過,世之抉擇,從無對錯,有些事選擇了便容不得後悔。”雍黎依然笑意淡淡,眉目微垂去看棋盤上的局勢。

  雍明之想起這句話是他曾對早逝的長孫說過,不由歎息,“但是你並非青陽啊。”

  “怎麽?祖父覺得鳳歸比不上兄長?”雍黎抬頭看向雍明之,語聲帶笑,明媚生光。

  “如今三國之內,與你比肩的能有幾人?但聲名越盛,地位越崇,責任與磨難也就越多,這些苦痛磨折,原不該是你來承擔的。”

  “但是……”雍黎落下一子,抬頭看著雍明之,“所有人都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我原以為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八年前我也確實做了選擇。但八年之前呢?陛下,祖父您,雲先生,甚至父親和母親,難道沒有替我做過什麽決定?或者說,交易?”

  “鳳歸。”雍明之語氣凝重而意味深長,“你以為祖父未知天命便退位於你父親是何原因?”

  “你可知雍家世代情深,為何獨獨祖父有庶出之子?”

  “你父親的兩個兄弟死於你母親之手,你知道為何祖父能放任不管?”

  雍黎詫然,這三個問題一個接一個拋出來,都是她曾經思而不解的問題,她看著雍明之慈祥疏朗中略帶肅然的神色,慢慢體會出其中的意思來,心照不宣地沒有深問,她擱下手爐,抬手微微傾身行了一禮“是鳳歸失禮了。”

  “你與你母親若生於同時,當可令名並行,雙壁並稱。”雍明之目光毫不掩飾讚許之意,“鳳歸,盡管已處風口浪尖,此時退避已非良策,你自可隨心出手,無需顧忌了。”

  “這也算是璟王府樹大招風之外唯一的好處了。”雍黎笑笑,原本刻意低調許多事不能大刀闊斧的出手,而如今到這個情況,刻意低調已非上策,唯出手於先機,方能占得主導立於不倒。

  雍明之微笑點頭,天下局勢之變常在瞬息之間,他原以為雍黎這些年立場太過堅定以致無法看清其間變化,雍黎能體會到這一點是他所欣慰的,顯然自己傾力培養的繼承人,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

  雍黎沒注意到自家祖父的神情,將從棋局中提出來的三子丟到棋匣子裏,散散漫漫地展了展衣袖,道,“今日這局我是輕易贏不了祖父了。”

  雍明之一看盤中膠著的局勢,便明白雍黎所指,他有些詫異之前居然沒看出來雍黎所用的竟是三連星布局。三連星布局應當充分利用先手威力,從一開始就不能手軟,才能發揮其真正左右;而盡管雍黎方才兩手都頗為淩厲,但初初開始時卻是一貫她自己很具個人特色的平和詭譎的棋路,所以這局雍黎若想贏並不是那麽容易。

  “怎麽突變三連星?你不是貫來不喜這一普遍為人所用的布局?”

  “偶爾用用也不錯。”雍黎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看著雍明之笑道,“該您了。”

  一盤棋你來我往,百十手過去仍然呈現的是近乎勢均力敵的局麵,雍明之看看天色,正想說此局今日且住,卻見雍黎執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他仔細一看,便見局中三劫連環,主凶,不祥。

  “踏霜之時,則堅冰之日將至。”雍明之慢慢開口,神色中卻不見驚惶,仿佛早有所料。

  “迷複,凶,有災眚。用行師,終有大敗,以其國君凶,至於十年不克征。”雍黎讚同點頭。

  “亢龍有悔。”雍明之手指虛虛指向棋局,“窮高曰亢。知進忘退,故悔也。”

  雍黎一笑,“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此言大善。”雍明之也不再關注棋局,而是將棋子一顆顆收起來,笑問,“君子已至,終日乾乾,與時偕行。然,君子何方?”

  “四方天地,各有所為,君子們都在時刻努力不懈,謹慎小心,期求處危局而無災難,如何能輕易地露頭角?”雍黎語氣隨意,語聲中略帶散漫玩笑的笑意。

  雍明之不置可否,將棋盤上剩下的黑子也收好,卻聽雍黎突然道,“南方雪害已漸成趨勢,非人力可免,好在咱們有所防備,隻是看來我年後得去趟南方了。”

  “如今看來,你倒沒有親至的必要,但如果年前情況不能緩解,恐怕還是得你去一趟。”

  “我原以為祖父也會說些此事不勞你費心,好好在京修養一類的話。”雍黎笑。

  “我確實後悔讓你走上這條路,也懊惱過自己的無能為力,但是,鳳歸鳳歸,你當展翅九天,又豈是我們期願可限?”

  雍明之當年早早退位,雖這麽些年行訪名山大川,看似不關注朝事,但其實他所著目之處遠遠高闊於常人,他給雍黎助力往往非常人所想,有時哪怕僅僅一句話,也有數年之功。他素來有隱逸之士風範,加之刻意隱晦,即便世人知道他文才博學高士之名,卻鮮有人知道他在雍黎少年成名之路上的重要作用。

  若論對雍黎的疼愛維護,比之黎緗雍寒山,他似乎更甚;但若論心狠堅定,他又絕不會對雍黎輕言回頭放棄之類的話。

  雍黎對此心知肚明,她素來心誌堅定,怎會為他人隻言片語所左右,也因而這麽些年,她對雍明之尊崇景仰之外更有一份依賴之心。

  “祖父。”雍黎頓了頓,看向雍明之,“慧晨姐姐沒有死。”

  “我知道。”雍明之看了眼雍黎神色平靜中卻又帶了絲驚訝,他驚訝的不是雍慧晨未死,畢竟當年黎纓絡送雍慧晨離開的事他是知道的,他驚訝的隻是雍黎居然會查出這件事,“是你母親送她離開的,當年她若留在京城隻有死路一條,隻是我沒想到她會突然回來。”

  “這些年,您就沒有關注過她的行跡,沒有關注過她是死是活?”雍黎問。

  “我隻知道她還活著,至於她在哪裏我不關注才是保她的命。”雍明之神情看似淡漠,卻隱有一絲動容。

  “總歸是我雍家血脈,您若同意我安排接她回來,那件事也過去快十年了,給她換個身份也不是什麽難事。”雍黎自然知道雍慧晨回定安自然別有目的,複仇也好,懷舊也好,於她而言並無什麽影響。當年母親殺了雍寒洲是為家國,隻要雍慧晨不做任何動蕩朝局為損百姓的事,雍黎也不介意容忍她的那麽一點小手段。

  “她回來是要做什麽,你心中沒有一點估量?接她回府無異於引狼入室。”

  人心之向,當真沒有完完全全持心中正,也永不可能能做到那一步。或許對待朝局對待世人雍明之是持身正節的大家國老,能盡可能做到不偏不倚地說話,不留下為人詬病的言行。

  而作為曾經的雍家家主,作為一個父親和一個祖父,他也能縱性地親疏。雍寒洲是不得他心意的庶出長子,因謀亂而死也是罪有應得,他保下雍慧晨這個長孫女的命不過是因血緣人倫。他絕不會看著一個失蹤近十年又突然出現的孫女,威脅到自己傾力培養的繼承人。

  “我知道。”

  “知道?”雍明之似乎有些不滿,語氣微帶嚴肅意思,“我與雲老教過你大仁大德,可從未教過你婦人之仁,你以為你怎麽做是為安你母親的心?”

  “祖父多慮了。”